“西幽国没人阻止这样的事吗?”萧荣问道。
“西幽这个国家怪得很,地势崎岖,正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西幽王荒淫无度,举国子民极度崇尚美貌,易容整骨之术风靡全国,三公子应该熟悉这些事吧!”老兵以为半年前宫泽尘也跟着商队西行。
“这些事商户们都同我讲过,当时哥哥将我的画像拓印了上万幅,同货物捆绑销售,只一趟,就将滞销黎国的商品全部售空。得知这个消息时我还觉得十分荒谬,难以理解这是一个怎样的国家,会把容貌看得那么重……其实我这次北上,也有部分原因是对这西幽国的好奇。”宫泽尘坦白。
萧荣想到他答应接应西幽使臣入京,答应的那样痛快,原来是有这个前因,心头竟有些许莫名的失落。
“前几天听闻商队又去了,三公子怎么没跟着去啊?”
“这不是来给萧大人查案作证吗?”萧荣和他对视了一眼,阻止他详说案子的内容。
“可是那杨氏私运禁物的案子?这案子听萧大人提起好几次了,一直觉得很奇怪……”独眼老兵道。
“哦?前辈有何见解?”萧荣忽然提起兴趣。
“见解倒算不上,只是觉得杨家不至于这么做。我曾跟过护国公,也跟过小杨将军,他们是都有些傲气凌人,却不像会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
“其实晚辈也这样认为,此案线索分散琐碎,不好查啊。”萧荣若有所思,虽有些不甘心这样放手此案,但她清楚自己的能力,处理这样的案子还不够得心应手。
宫泽尘察觉到萧荣的不甘心,忙安慰道:“萧大人还年轻,你已查到这不是个简单的走私案,已经让很多人望尘莫及了,既如此,那么此案或许涉及很多危险,将此案搁置或许正是出于对你的安危和此案的重要程度的考虑。”
这一点,萧荣还真没想到,也不曾从月公公口中听出。想来月公公也是不想让自己涉险,才去回禀太上皇再作打算的吧。
烛火摇曳,萧荣瓷白的脸颊渐渐染上酡红。她握着空碗的指尖微微发颤,伤兵们粗犷的笑谈声忽近忽远,像是隔着层雾蒙蒙的纱。
宫泽尘正沉浸在谈笑风生的自在得意中,肩头忽然压上绵软的重量。
“萧大人?”宫泽尘僵在原地,少女鬓角的碎发扫过他颈侧,带着略有些湿润的呼吸拂过锁骨。
潘玉麟惊得扔下了汤匙,飞身扑来,萧荣却下意识往温暖处又蹭了蹭。
夏郎中闻声拨开人群,三指搭上萧荣腕脉,片刻后却忍不住轻笑:“脉象浮滑如珠走盘,一碗醒酒汤便能治好。不妨事,这丫头心里绷着的弦松了,醉一场倒是好事。”
医馆离府衙住处不远,宫泽尘和潘玉麟告别了战士们便一起搀着萧荣回到府衙。
萧荣困得睁不开眼,但意识还勉强清醒,能听到周围的动静。
“萧大人总是这样勉强自己,明明不能喝酒还……”宫泽尘小声嘀咕的话语被潘玉麟收进耳中。
“你懂什么?萧大人虽表面上冷酷威严,却也是性情中人,什么叫勉强自己?萧大人这是到了兴头上,若是她不愿意,凭你是达官显贵还是皇亲贵胄,她滴酒都不会沾,倘若她愿意,纵使是布衣草莽,她都甘愿敬上一杯!”
潘玉麟停了下来,卸下背上的刀和萧荣的佩剑递给宫泽尘,自己则把萧荣拉到身边。
“萧大人还是我来搀扶吧,你替我们背好家伙什就好。”
宫泽尘无奈地摇摇头,想不通这小丫头怎么对自己那么见外。
回到府衙后院,潘玉麟为萧荣脱去外衫,解下束发钗,忽然觉得她床头空荡荡的,这才想起下午搬米前将萧大人的面具留在了寝房,便忙去拿来。
宫泽尘端了一碗醒酒汤过来,发现潘玉麟不在屋内,本想等她回来再一起进去,但脚步还是不由控制的踏进了屋。
月色如银纱漫过窗棂,斜斜铺在萧荣枕边。她阖上双眼,乌发散在素白枕布上,被夜风撩起几缕碎发,轻轻扫过微蹙的眉尖。
月光吻在她苍白的脸颊,镀上一层薄霜似的清辉。睫毛在眼睑投下细密的影,随着呼吸轻颤。鼻梁下折出一道莹亮的线,顺着脖颈蜿蜒而下,最终溺进衣领的阴影里,恍若天河坠入深潭。白日里刀锋般锐利的轮廓,此刻被夜色柔化成水墨画中晕染的线条。
宫泽尘端着瓷碗呆站在原地。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萧荣,褪去官袍与面具的她,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名剑,锋芒敛尽后,露出玉质剑柄上被岁月摩挲过的温润。
喉结动了动,他听见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白日里能言善道的唇舌此刻像被蜡封住,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稍重些便会惊散这捧落在人间的月光。
许是不敢惊扰已经沉睡的萧荣,又见到宫泽尘远远站在门口,潘玉麟没有大声驱赶。
“我们萧大人美吧?”潘玉麟悄声问道。
宫泽尘只是痴痴地望着萧荣,还没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点点头。
潘玉麟颇有些讶异,毕竟在京城,萧大人身边那些可恶的男官员只会背地里调侃她是男人婆,宫泽尘是极为罕见的,能欣赏到萧大人风姿的男子,何况还是这样未施粉黛的素净模样。
凭空多了一个如自己一般倾慕萧大人的人,潘玉麟心中难免产生敌意,但想到宫泽尘为萧大人做的那些事,她也渐渐卸下心防。
宫泽尘猛然回过神来,只见潘玉麟将赤金面具擦好,轻轻放到萧荣的枕边,抬头小声道:“愣着干嘛,把汤放到几案上,萧大人醒来后会喝的。”
直到放下瓷碗,他还在纳闷这潘玉麟竟没有恶语相向。看没自己什么事儿了,他依依不舍地退出了房屋。
这一夜的月光似乎格外明亮动人,久久笼罩在他的心头,惹得他夜不能寐。
——
腊月廿一,西幽使臣抵达赤地边沿。
天地混沌如蒙白纱,雪片大如鹅毛,簌簌砸在城楼青砖上,顷刻碎成冰屑。
城墙内外皆被吞入一片苍莽的雪幕,飞檐兽首披着半尺厚的银甲,檐角铜铃冻成了冰坨,风过时只发出闷钝的呜咽。
萧荣抬手拂去眉睫上的霜花,玄狐氅领的绒毛早已凝满冰珠,沉甸甸压着脖颈。
都说“瑞雪兆丰年”,这是赤地今年第二场降水,她盼望这雪能下得大一些,好让这块贫瘠之地肥沃起来,明天说不定能种上粮食,再无需南仓北调,劳民伤财
她垂眸望去,城下街道空无一人,连往日蜷在墙根的伤兵都缩进了草棚,唯见几串凌乱的蹄印转瞬被风雪抹平,仿佛从未有人踏足过这片苦寒之地。
使臣的墨旗从雪雾中刺出,紧接着,车马队如蚁群般蠕动而来。
玄甲骑兵的铁盔覆满雪壳,马鬃结成冰棱,每踏一步都溅起丈高的雪浪。
队尾油布马车吱呀摇晃,积雪压得车辕咯吱作响,拉车的骡马鼻息粗重如闷雷,喷出的白雾与风雪绞作一团。
中央红木车辇的赤绡纱帐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截缀满红宝的鎏金手炉,袅袅白烟刚逸出帘外,便被凛风撕成碎片。
一只鹞鹰刺破长空,叼着不知何处撕来的布条,许是要赶回筑巢。
突然,它本能地感到异样,一股腥甜渗入咽喉,调转方向向下俯冲。
只见那车辇内探出一只雪白的手臂,一条腕子粗的猩红色蛇吐着信子盘绕而出。
翎羽破开雪幕,直到利爪触到蛇鳞的刹那,车帘骤然掀起三尺,苍白指尖拈着银针破空而来。那针细若牛毛,却在穿透鹞鹰左眼的瞬间膨大成荆棘铁刺,将整颗头颅绞作血泥。
尸身尚未坠地,赤蛇已张开蛇吻,竟比鹞鹰的臂膀还要宽阔,暗紫色信子卷住残躯拖入帘中。猩红蛇腹鼓胀如灯笼,被撑薄的鳞片下凸出鹞鹰翅骨的形状。
“好孩子。”车辇里飘出带笑的男声。
他抬头望向苍茫大地,余光瞥见鹞鹰叼着的那布条勾在了窗边,伸手挑起抚在鼻尖闭眼深嗅。
“是女子……”他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露出两颗虎牙。
亲卫凑近问道:“可是……明昼?”
男子笑意凝在嘴角,“那个蠢东西,十多日没动静了,怕是废了!”
他将布条缠在虎口,掀开窗帘探出头,凝望着立在城楼上的萧荣:“黎王好大的脸面,派一个女子来接应,本王倒要看看,这女子是何方神圣!”
——
推开门,檐角积雪疏疏飘落,在宫泽尘眼前形成一道雪幕。
鹿皮靴刚踩上积雪就陷了进去,靴筒瞬间没入半尺深的雪窝。
宫泽尘惊叫着拔出腿,却在另一脚落地时又跌进更深的雪坑。这般狼狈模样惹得守城士兵们哄笑,他却浑不在意,索性张开双臂仰面倒在雪地里。
“原来这就是雪!”他捧起一抔晶莹往空中抛洒,碎玉般的雪粒落进他大张的嘴里,激得他咳嗽连连。发间缀满冰晶的少年突然翻身,在雪地上歪歪扭扭画了只圆头圆脑的兔子。
城楼上的萧荣被下方动静吸引,垂眸便见那抹墨蓝在雪幕中翻飞。
“萧大人!”少年忽然仰头高喊,睫毛上凝着冰花。
萧荣无暇分心理会,待宫泽尘裹着满身寒气冲上城楼,她正背对众人远眺使臣队伍。
“萧大人,这西北的大雪可真美啊!”他话音刚落,就顺着萧荣目光望去,瞧见那使臣队伍还有不出百步就要到城下。
“今日西幽使臣来访,就不陪你玩闹了,大雪路滑,你小心脚下。”她头都没扭过来。
宫泽尘见她有回绝推搡之意,忙凑上前道:“我不玩了,不玩了,萧大人不是要我一同接应使臣吗?”
萧荣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那就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