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泽尘随萧荣下了楼,见整个西遥城楼附近除了衙役和百姓各扫门前雪外,没什么别的动静,嗔怪道:“大人,我才知道这使臣大队就要到了,怎么大家伙都没有列队欢迎啊?”
话音未落,就见潘玉麟急匆匆跑来,“萧大人,镇北军军队已整装待发,不知调多少人马出城迎接?”
萧荣脑筋一转,把问题抛给了宫泽尘和潘玉麟二人:“你们觉得呢?”
潘玉麟愣了片刻道:“黎国论疆域和兵力,天下无以匹敌,我觉得得彰显我们大国风范,震慑四方,仪仗规模自然是越大越好!”
萧荣只是颔首,并未评判,转而看向宫泽尘。
“我与潘姑娘看法有异,倒觉得大国应该谦让小国,更何况西幽国和黎国是友邦,派出的人马数量应少于西幽。”宫泽尘道。
萧荣不紧不慢走到二人面前,似乎已将那使臣队抛在脑后,唠家常般同二人分析道:“天下格局确定之前,杨氏和宫氏两位神将曾起过争执,前者认为西幽部族多精于算计,不可让他们分去过多领土,否则后患无穷,便在划分疆域时将其逼于起伏不平的山地地域;后者则认为应适当让利,划分部分平坦土地给西幽,也就是现在的千里赤地。双方争执不休,最后因黎王偏袒,采取了杨氏的想法。西幽国经年累月屈居于那逼仄狭小的山区,一到黎国便见到这千里赤地杳无人迹,定然心生嫉妒之意,若是再以强盛兵力刺激,不利于两国交谊。但玉麟说得也不无道理,我黎国不必故意示弱于西幽,旗鼓相当便好。”
“好,那便调三百精兵出城迎接!”被萧荣肯定后,潘玉麟一早因接洽镇北军而疲惫的脸上乍然露出欣喜之意。
车辙尽头,西幽车辇的赤绡纱帐微微颤动。铁甲骑兵的马蹄声在紧闭的城门前戛然而止,玄甲上的冰晶随着战马躁动的鼻息簌簌而落。
“王……大人,这黎国好大的架子!”亲卫拳头重重捶在窗口。
“气什么?黎国气数已尽,能这样蛮横无理的日子所剩无几了,你该觉得可笑才对。”男人轻扇手炉逸出的白烟,闭目深吸。
忽然,车外传来冰层碎裂的脆响,城门铰链发出沉吟。
三百镇北军铁骑破雪而出,玄色旌旗猎猎翻卷,在暴雪中劈开一道通路。
金钲声穿透风雪,七十二面琉璃钟悬于城楼,奏的正是黎国迎宾古曲,旋律悠扬婉转。
萧荣与宫泽尘策马行至阵前,赤金面具覆着薄霜,双眸凛凛生光:“京城提督兼钦差御史萧荣,恭迎西幽使臣。”
云啼不知何故突然仰头长嘶,前蹄重重踏碎冰面。宫泽尘勒紧缰绳,也无法阻止坐骑将积雪甩向车辇。
赤蛇倏地昂首,猩红竖瞳倒映出白马的如瀑银鬃,萧荣轻夹马腹上前半步,恰好挡住蛇信探向宫泽尘的势头。
“黎国待客之道当真别致。”车帘无风自动,一黑衣男子探身走出,一个哨声便将那赤蛇唤回到衣袖间。
男子墨发未束,发间缀着的红宝石泛着诡异的弧光,“迎客奏哀乐,纵马溅污雪,萧大人是嫌本使者命太长?”
西幽国崇尚美貌,萧荣今日倒真是见识了。
来者冰雕玉琢的面庞上,眉峰利刃斜飞入鬓,鼻梁如孤峰陡然而起,在鼻尖处勾出个凌厉的弧度,眼窝深邃,唇薄如纸,此刻正噙着讥诮的笑意,将那道天生微翘的唇珠抿成钩。
如果说宫泽尘是出尘绝俗的柔美,那此人便是极富侵略感的邪魅。只是,这样的美貌在萧荣看来没有任何吸引力,倒生出一股危险的意味。
尽管使者话里带刺,萧荣面上却维持着友善:“使者有所不知,西遥城近日雪虐风饕,方才闭门是为扫清官道积雪。这《湖灵颂》乃是我朝最古老的迎宾曲,纵然曲调颇有些陈旧,却是只有接待最尊贵的来客时才会演奏,至于小马……”她忽然俯身作揖,“畜牲敏感,惊扰贵客,本官代它赔罪了。”
“哈哈哈哈……”
使者忽然仰天大笑,伴随着冰天雪地中的狂风呼啸,笑得宫泽尘脊背一阵凉意,拽着云啼向萧荣凑了凑。
“我说笑而已,没想到萧大人竟当真了。”他绕着萧荣和宫泽尘二人走了一圈,时而上下打量,时而低头轻笑,盯得宫泽尘心里发毛,萧荣却是面不改色。
他辗转回到二人面前,双手搭成山形抬过头顶,折腰颔首行礼道:“西幽使者殷书绝见过萧大人和……宫三公子。”
萧荣和宫泽尘颇有些惊奇,宫泽尘尚未表明身份,这殷书绝是如何认得他。
“看三公子这样诧异,许是不知在西幽,你的这张脸无人不识,无人不晓。纵然你尚未到访过西幽,已受幽国万人敬仰。三公子的美貌当真是天神下凡,我等倾慕已久。”他又行了同样的礼,二人虽看不懂,却能感觉到对方的诚意。
他们这才想起宫楚让借宫泽尘画像倾销商物一事,宫泽尘彼时就觉得夸大其词,现在仍不敢相信。
“殷使者谬赞了。”宫泽尘心虚道。
“只是……这美貌是三公子的,好处却被二公子捞了个一干二净,三公子当真甘心吗?”尹书绝绵里藏针,刺痛了宫泽尘的心。
“二哥从头到尾忙里忙外,所有的结果都是他应得的。”宫泽尘淡然道。
“哦?”尹书绝突然转身背对二人,“我怎么听说,借画像倾销商物其实是三公子的主意,最后却张冠李戴,被二公子夺了去?”
宫泽尘闻言心如擂鼓。
自战势骤变以来,国库亏空,赋税抬高,百姓纷纷勒紧裤腰带,不仅南图国进口的货品供大于求,连黎国本土的商物销量都大不如前,尚国公宫明烨和宫楚让为此头疼不已。
宫泽尘那时灵光一闪:“在黎国卖不出去,便卖到西幽国,顺便宰上一宰!”
“说得轻巧,岭南离西幽国边关上千里,差旅费用谁来出?再说,西幽国未必看得上南图国的东西,到时候没人买,又搭上路费,岂不赔本?”宫楚让反驳道。
“西幽国不是崇尚美貌吗?我们找最好的画师给黎国那些倾国倾城的美人画像,和货物一同贩卖,我不信他们不买咱的账。”
说出这话时,宫泽尘自己都觉得离谱,只当是开了几句玩笑。
可谁知,宫楚让后来真的照做了,用的还是宫泽尘的画像。
他带领商队西行的这一趟,不单单是清空积年累月的存货这么简单,他还借机和西幽当地商户商榷,每年年初为西幽输送南图国货物,因此打通了西幽国商路,岭南不少因经济颓靡而倒闭的商户也重新运作起来。因着这档子事,宫楚让在岭南名声大噪。
宫泽尘不止一次在人前愤愤不平,澄清这是自己的主意,但无人相信,毕竟从头到尾都是宫楚让忙来忙去,他却一直待在岭南,不是吃酒,就是闷头大睡。
只是,这档子陈年旧事,宫泽尘早翻篇了,不知这西幽使者是从哪打听来的。
“殷使者恐怕是被人哄骗了,主意是哥哥想出来的,事情也是哥哥做的。岭南百姓生计得以恢复,于我宫氏而言,已是无上殊荣,于我宫泽尘而言,更是荣幸之至。”
这是萧荣第一次见他正言厉色,颇有些刮目相看,忙追道:“不管怎么说,西幽和黎国的友谊得以加深是真真切切的……”
她抬头见雪没有停的意思,便想趁早岔开话题:“殷使者舟车劳顿数日,不妨入城稍事休息,我们详谈一下进京事宜。”
殷书绝看着这一唱一和的二人,嘴角平增一抹弯弧。他转身回到车中,并未撂下帘子,而是暗中直勾勾盯着宫泽尘。
“起轿,进城!”
使臣大队碾过积雪,在萧荣的引领下缓缓驶入城西,分散修整。
“萧大人方才听到了吧,他是要挑拨离间,这人来到黎国肯定是别有用心呀!”宫泽尘一边为自己的“精明”见解沾沾自喜,一边忧心忡忡。
萧荣又怎会听不出来来者话语中的异常,只是此人携西幽王密诏而来,是否有别的用意还尚未可知,眼下只能多加小心。
“来者不善,但你刚才反应很快,我们都要多加小心。”萧荣双眼半眯,见云啼前膝有些擦上去,便道:“腾云鹤对那赤蛇似乎格外恐惧……”
这么一说,宫泽尘也颇有些疑惑。
黎国蛇种多细小无毒,以鼠兔类为食者居多,对于腾云鹤来说不足为惧。而在南图国,这马种倒有一天敌,名赤硝蟒,蟒吻伸张力巨大,一条成蟒可吞下五月龄的腾云鹤幼马。
宫泽尘幼时随母亲回娘家途中见过一次,那蟒蛇就盘踞在沿海的银叶树上,当时他差点吓破胆,所以记忆犹新。
“别说,那条赤蛇和赤硝蟒确实有些相像,都是红色编织纹路,黑色斑纹,而且个头不小。但和赤硝蟒比起来,还是相差甚远。赤硝蟒喜湿耐热,会在西幽国出没吗……”他说着,陷入了沉思。
“那蛇凶厉残忍,来的路上生吞一只鹞鹰,不管是何种,都要尽量远离。”萧荣关切地看向他,想起方才云啼异动,她也心有余悸。
这是她第一次关心自己,宫泽尘受宠若惊。
——
赤蛇盘踞在殷书绝臂弯,原本因饱食而肿胀的身躯已恢复流线形。
他在一铁盒中取出杏子大小的活鼠,用砖块压住鼠尾置于木桌之上。转而伏身近地,那赤蛇循着食物的鲜美而去。
殷书绝待它脱离自己,迅速悄声离开房间。
亲卫明河无声无息地闪身入室,见赤蛇就要张口,他左手如铁钳扣住蛇颈七寸。赤蛇感觉到危险后躁动不安,扭动着躯体妄图挣开。
明河死死扣住它,先前套上玄铁薄刃的右手精准刺入背部逆鳞。赤蛇浑身鳞片乍起如刀山,蛇身疯狂扭动,却被钉在刃尖动弹不得。
随着刃尖在鳞片下剜出半寸,蛇口突然大张,两颗毒牙间金线骤亮,腥臭的黄液如箭矢激射而出。
殷书绝倚在门边看得入迷,只见那毒液在半空划出弧光,分毫不差地落入琉璃瓶中。
待毒液流尽,旁边一个手下忙点燃迷香凑近赤蛇,直到它晕厥过去,不再动弹。
明河将琉璃瓶封住时已经大汗淋漓,殷书绝给他递上一只帕子道:“这一道上喂饱阿雪耗了不少毒针,方才杀死那鹞鹰时,机括刚好空了,你休息好了就把毒针装上,以后不要再等我提醒。”
“是在下疏忽,不会再有第二次。”明河接过帕子,擦去满头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