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荣见月无弦忧心忡忡,便想趁此机会再争取一下。
“所以,月公公,可否待我接应完西幽使者便协理此案?”
月无弦闻声回过神来,“这恐怕还是要看太上皇的意思,毕竟你是他老人家的心头肉。不管怎么说,名利,功绩都是身外之物,都比不上你的健康和性命。”
这番话萧荣听过很多次了,但不管哪一次听到,都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她妥协,这次也不例外。
月无弦似乎是看出她心有不甘,心念电转间想了些能让她彻底断念的话:“荣丫头,必须得知道……”
萧荣闻言洗耳恭听。
“……太上皇早已不是那个杀伐决断的帝王,他老已年逾古稀,夜里起身都要人搀扶。你大概不懂,人一上了年纪,怕的就越多,要你来这西北查案,太上皇已然是提心吊胆。若你的安危出了什么差池,便是要剜了他的寿数,如何教他安度晚年啊!”月无弦借势掏出帕子抹眼泪。
萧荣心里“咯噔”一声,想到查案数日,已将“百善孝为先”抛在脑后,便惭愧不已。
“我明白了。”她攥紧拳头,轻咬唇角,“待西幽使臣之事完毕,我便回到京城当差,以便于侍奉太上皇。”
看着萧荣眼角闪着泪光,月无弦暗自窃喜,颇为满意地点点头:“你有这份孝心,太上皇一定欣慰不已。”
他退后两步,瞥向窗外正帮潘玉麟扇药炉的宫泽尘:“十日后西幽使团入城,你需个世家子弟撑场面。我瞧这三公子品貌俱佳,又是岭南宫家的嫡子,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了。依我看,你直接护送使臣入京也未尝不可。太上皇爱孙薨逝多年,若是还活在这世上,想来大不了这宫三公子几岁,带他进京给太上皇瞧瞧,老人家一高兴,说不定身子骨能更壮实些。”
萧荣闻言心一惊,这月公公果然是看中了宫泽尘。
“那便听月公公的。”
话音未落,廊下骤然传来瓷盏碰撞的脆响。
“喂!药要洒了!”清越的少年声刺破平静。
“那也用不着你,让我来!”稚嫩少女声顶撞道。
竹帘猛地掀起,潘玉麟端着青瓷药盅疾步踏入,宫泽尘攥着锦帕紧随其后。药盅在两人推搡间左摇右晃,褐色的药汁眼看就要泼溅在绯色官袍上。
好在潘玉麟反应灵敏,盖紧瓷盖,那药汤才没撒出来。
“萧大人,药煎好了,你的手上还有伤,我来喂你吧!”潘玉麟横过手肘挡在宫泽尘胸前,将药盅捧到萧荣面前,生怕这药被他夺了去。
宫泽尘自然不好意思靠萧荣太近,便退了回来。看着潘玉麟颇有些得意忘形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都松手。”萧荣将指节扣在瓷盖,眸光微凛,潘玉麟触电般缩回手,药盅稳稳落在她掌心。
揭开瓷盖,浓苦药气扑面而来,萧荣蹙眉屏息。
本以为会苦涩难捱,谁知瓷沿触唇的刹那,却尝到一丝清甜在舌尖化开,另有几分梅子的酸意中和了苦涩。
她诧异地望向药渣里浮沉的暗红果核:“这药里掺了话梅?”
“是岭南的法子。幼时染了风寒,母亲总在药罐里埋几颗腌梅,她说良药苦口,可若能将苦熬成甜,病气也能化成福气。北地没有腌梅,我便拐了几个街口找见风干话梅,同药一起煎了,萧大人喝着好下咽多了吧!”他说着,揉了揉被药气熏红的眼尾,水波在眸中流转,好不动人。
药盅不似方才那般烫手了,萧荣握紧道:“这法子不错,确实让这药消减了几分苦涩。”说着,心底升起朦朦胧胧的暖意,转念一想,回到京城后倒是可以给太上皇的补药里也放些梅子。
“多事。”潘玉麟抱臂冷哼,“药方里可没这梅子,若冲撞了药性,你可担得起责任!”
月无弦将刚酎了一口的茶碗放在案头,“《本草拾遗》有载,梅实味酸平,至下气除热烦满,与镇肝熄风汤配伍正可缓其燥烈之性。”
潘玉麟心头一怔,适才想起月公公还在旁边。
“潘丫头若是不信,回京之后不妨到黎歌城北的藏书阁翻看一下。”月无弦这话中无疑是带着对潘玉麟见识短浅的嘲讽,潘玉麟听了只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萧荣也听出了这话外之音,忙解围道:“潘姑娘兵书翻看了上百回,你若是问她那奇门遁甲之术,她能跟你唠叨一天一宿,足见她在武学上下了多大的功夫,哪还有时间去参悟那医术药理,别说她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了,若不是听月老爷讲,我也不知道这话梅竟还有如此功效呢!还得是咱们月老爷博学多闻知,我们这些晚辈后生还差的远呢!”
宫泽尘望着萧荣温言解围的侧脸,喉结轻轻滚动,这是他头一次见萧荣说了这么多话。他忽然联想到那从未见过,但却追慕已久的寒梅,看似冰雕雪砌,却在暖阳下舒展着温润内里。
潘玉麟揪着腰间刀鞘的流苏,耳尖漫上血色。她从未想过素日冷面的萧大人会替自己周全,更没想到月无弦竟真的被这番话哄住。方才的羞恼化作细密的暖流,在胸腔左突右撞,最后凝成眼角一点泪光。
“老朽这点浅薄学识,倒叫你们夸出朵花来。”月无弦抚掌大笑,众人也都陪着他一起笑。
“潘丫头,将匪寇行踪图呈来,老朽要看一下接下来的任务如何部署。”月无弦话锋陡转。
潘玉麟下意识望向萧荣,见对方颔首,这才从腰间解下图谱。
刚要展开讲解,月无弦已劈手夺过卷轴,“荣丫头好生歇着,老夫带这莽丫头去偏厅参详。”说着揪住潘玉麟的衣袖往外拖。
潘玉麟本想说些什么,却憋在胸口道不出,凝噎许久才憋出一句:“那萧大人好好休息!”
宫泽尘望着晃动的帘影,突然意识到这方寸天地间只剩他与萧荣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药盅明明已经空了,残留的药渣余香却在沉默里愈发浓郁。
宫泽尘的目光拂过她缠着纱布的腕子,又飘向案头已出现轻微裂痕的赤金面具。那日策马而来的飒爽英姿与眼前病恹恹的女官重叠,教他喉间泛起酸涩。
“大人方才说……要护送使臣回京?”话一出口他便后悔,这分明是偷听来的私语。
萧荣微微一怔,这宫泽尘的耳朵倒是挺尖,怪不得那日能偷听到杨戚二人的对话。
“那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萧荣紧了紧话弦。
“没有没有,我只是买话梅回来想先给你送进去一些,只听你们谈到三公子和进京便退了出来,墙外偷听实在不是君子所为。”宫泽尘慌忙摆手。
萧荣见他一板一眼的样子,没绷住笑:“可你前几日分明还偷听了杨恕云和戚夜阑的对话。”
“可……那是听到他们说要算计你啊,萧大人怎么这般……”话滞在嘴角却说不出口了。
“这般怎样?”萧荣目光如炬,似乎要穿透他的皮囊,“这般……忘恩负义?”
宫泽尘闻言生吞一口气,心悬在半空,身子倒差点跪下来,
但见萧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才发觉她并无责怪之意,倒是贯爱逗弄自己。
不过宫泽尘倒也不生气,只觉得能让这如刀锋般的女子笑出来,可不是一般的本事,还怪有成就感的。
趁着萧荣高兴,宫泽尘试探道:“萧大人,其实我一直有个念头。”
“哦?什么念头?”
“不知萧大人是否还记得,那日在火场,我说您让我想起了一个小姑娘。”说到这里,宫泽尘注意到萧荣笑意凝滞,但他还是继续道:“她坐在火场对面,眼睁睁看着母亲冲进去救人,却连哭都不会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煊熠皇后的女儿……”
“容意公主金枝玉叶,岂会与我这粗鄙武官相像?”她没想到,和宫泽尘稍稍熟络,就被试探起来,“三公子莫不是被火场浓烟熏花了眼?”
“也许吧,只是想到萧大人贵为京城提督,不知有没有在皇宫执过勤,说不准和容意公主熟识。”
“容意公主久居深闺,我们这些游荡整个京城的外官是不常见到的。”言及此,她瞧见宫泽尘眼底闪过一丝失落,“唔……你似乎很关心容意公主啊。”
“容意公主千金之躯,自然轮不到我们关心,只是我作为宫家晚辈,总觉得宫家挺对不住这容意公主的。”
萧荣立马来了兴趣,追问道:“怎么对不住了?”
“容意公主被二哥拒婚后,遭人说了不少闲话。固然公主身份高贵,那些污言秽语可能对她产生不了什么影响,可我觉得她不该白白受人指指点点。”说这话时,他愤愤不平,“不过也着实令人佩服,这腾云鹤灵得很,我哥不要了,这马有阵子不吃不喝,我守了好长时间才恢复过来。容意公主却没有抛弃小马,传闻还养得很好,单这一点,我哥就输了!”
“你说的不错,一己私欲不该牵连无辜,这是容意公主的行事准则。那些流言蜚语,在容意公主看来,连耳旁风都算不上,怎会放在心上?”萧荣并非不知自己话说得有些多了,但她没有遮拦,而是坦坦荡荡地讲出来。
眼前意气凌人的少女和彼时撕衣证清白的女官一样,深深烙印在了宫泽尘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