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荣闻言,心头又有些急躁。她望向月无弦,恳切道:“老爷,私运禁物一案未结,西幽使臣将至,我不能就这样歇下来啊!”
“郎中说得是,荣丫头,身子要紧,你手头的案子不妨先停一停,待这病养好也不迟。”月无弦道。
铜器一案变数太多,目前被劫铜器下落的线索已经被潘玉麟收集完毕,当即刻追查,以免错过最佳时机;撬开戚夜阑的嘴,揪出其背后的指使者,难度就比较大了,需要另想对策;关于铜器流入黎国以及幕后黑手的真正目的,萧荣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想,但缺乏足够的证据,急需取证检验,这一箩筐的事都需要解决,现在停下来她实在是放不下心。
“可是……”
没等萧荣开口,月无弦便打断道:“若你实在不放心,便把案子的进展交代给老朽,老朽报给上头,看看上头有何指示再行安排。若你实在闲不下来,也该先静养十日,十日后接应西幽使者,这差事倒是不费什么心神。”
这下萧荣无可反驳了,她大概能猜到月无弦此行的真正目的并非是担忧自己的安危,而是太上皇另有安排。即使心里再怎么不情愿,也只好点头应道。
“老夫有一事想问。”郎中突然开口道。
“请讲。”
“这位萧大人的祖上是否有岭西夏氏族人?”郎中轻捻胡须。
萧荣和月无弦警惕地对视了一眼。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是个孤儿,沿街乞讨为生,并不清楚家中谱系,郎中此言恐怕难以印证。”萧荣机敏答道。
“这样啊……”郎中陷入沉思。
这时,馆外一道风扫了进来。
宫泽尘几乎是撞开医馆竹帘冲进来的,墨蓝大氅下摆卷着沙粒,鬓发散乱地黏在汗湿的额角。
他踉跄扑到诊榻前,膝盖重重磕在青砖上,浑然不觉疼似的攥住萧荣的袖口:“萧大人太不容易了,怎么就生生昏倒了,一定是累坏了身子!”
少年哭腔里浸着北地风沙的粗粝,泪珠大颗大颗砸在萧荣手背。
潘玉麟额角青筋直跳,抬脚就要踹他后腰,却碍于月无弦在场而硬生生收势,转而揪住他后领怒喝:“萧大人好好的,你哭哭啼啼地做什么!”
“我……”宫泽尘抽噎着抬头,正对上萧荣微怔的眼眸。
她卸了赤金面具的脸苍白如雪,眼角却噙着星点笑意。这神情与他记忆里策马破风的凌厉女官判若两人,倒显出几分少女的鲜活。
“不许哭了!”潘玉麟见他呆愣,趁机甩开手。
从小到大,除了母亲,还从未有人为自己哭泣,眼前少年哭得泣玉啼兰,倒让她心情愉悦了不少。
“三公子。”萧荣撑身坐起,“郎中说了,我这病最忌聒噪。”她嘴上说着责备的话,语气却比往常温和百倍,“再哭下去,倒显得本官要驾鹤西去了。”
宫泽尘慌忙用袖口抹脸,墨蓝云锦蹭得鼻尖发红:“是我不该莽撞……”话未说完,余光瞥见月无弦霜雪似的白发,这才惊觉屋内还有旁人,忙不迭起身作揖:“晚生失礼了。”
月无弦欣赏的目光在少年俊美的脸上逡巡:“萧丫头,这位是?”
“岭南宫家三公子,宫泽尘。”萧荣拢了拢散开的衣襟,借着伸手拍了拍宫泽尘的臂弯,“这位是我家中长辈,月老爷。“
宫泽尘心头一跳。萧荣向来以铁面示人,此刻竟用“家中长辈”这般亲昵的称谓,足见这老者身份贵重。
他忙行晚辈礼:“泽尘见过月老爷,晚辈本该随岭南商队西行,中途恰逢禁物一案需晚辈佐证,便留在了西遥城。”
“原来如此,”月无弦见他很懂礼数,颇为赞许地点点头,“宫楚让是你什么人?”他忽然发问。
“正是家兄。”宫泽尘答得恭谨,耳尖却因方才失态和萧荣的肢体触碰微微发烫。
“早闻宫二公子自幼谦恭儒雅,卓尔不凡,名扬岭南,令无数世家大族艳羡不已,没想到这三公子也是谦逊有礼,品貌兼备啊!”月无弦给足了宫家面子。
“晚辈以为,世家大族青年才彦辈出,晚辈实在是有些忝列其中了,若是再同哥哥相提并论,那更是自愧弗如。”他颇有些羞怯地垂下眼皮。
月无弦哈哈笑道:“三公子不必妄自菲薄,你和荣丫头年岁相仿,正是鹰击长空的好时候。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立不世之功,岂能学那檐下燕雀,缩头藏尾?“他眼尾皱纹里藏着暗芒,如同老渔夫端详着网中银鳞。
宫泽尘敛袖垂眸:“月老爷教诲的是。只是家父常训‘满招损,谦受益’,晚辈不敢忘怀。”他抬首时眼波澄澈如潭,“不过今日听您一席话,倒觉少年人确该有些锐气。”
萧荣斜倚软枕,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背伤疤。
月公公素来惜字如金,今日这般谆谆善诱实在反常。榻前两人仍在谈笑风生,她却觉寒意顺着脊梁攀爬。这看似温情的勉励,分明是月公公最擅长的牵丝戏……不好,月公公恐怕是要将这宫泽尘作为棋子收入囊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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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潘玉麟抓完药,四人一道回到府衙住处。
“玉麟,你找婢子学一下如何煎药,三公子,我同月老爷有些话要说。”
宫泽尘识趣地走开了,萧荣同月无弦来到里屋。
“太上皇进来身子可好?”萧荣用清水漱了茶盏,斟了一杯刚沏开的大红袍。
月无弦定了定睛道:“圣上身子骨倒是安好,就是挂念你挂念的紧,每日捧着你为他祈来的平安福,摩挲不止。”
萧荣眼神闪过几丝莹光,怕生硬哽咽便缄默不言,转身将茶奉给月无弦。
月无弦见状忙起身推脱,“使不得啊,哪有主子为奴才奉茶的道理!”
萧荣轻轻扣上月无弦的手,将茶平稳放在他的掌心,“月公公忘了?在宫里我是主子,在这宫外,您是我的上级,不止人前要遵守礼数,这人后也要把规矩守好。”
她目光温和,是打心底里敬重月公公。
“好,好!”月无弦点头应道。
他捻着茶盖,瓷盏轻磕的脆响在寂静里荡开涟漪,目光掠过窗外正与潘玉麟比划煎药火候的宫泽尘,少年眉飞色舞的模样映在茜纱窗上。
“宫三公子倒是个热心肠。”月无弦吹开茶沫,眼尾余光扫过萧荣缠着纱布的腕子,“听闻昨日案牍库大火,他陪你一同冲进火海取出了簿册。”
“三公子古道热肠,待贩夫走卒亦是如此。这般赤子心性,在世家子弟里确是难得。”萧荣自然知晓这是月无弦试探的话术。
见萧荣委婉否认,月无弦又追道:“哦?我可听说那日公堂撕衣,满城唾骂里独他敢为你仗义执言。这般孤勇,可不止'古道热肠'四字能蔽之。”
“月叔说笑了。他若真待我不同,也该是钦佩我敢撕碎世俗枷锁。就像孩童仰慕话本里大闹天宫的孙行者,不过慕强猎奇罢了。”
这话倒让月无弦无可辩驳了,话锋陡转道:“说到公堂撕衣这事……荣丫头可知,今晨老朽途经城北废庙,见那庙门楹联被刀斧劈作两半,横批上还泼着狗血?”
萧荣正欲添茶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颤,沸水溅在紫檀案几上,腾起缕缕白雾。
“百姓愚昧,总需时日教化。”她垂眸擦拭水渍。
“教化?”月无弦闻言一怔,觉得这样的字眼不该从一个女子嘴里说出来,不管这女子是何身份,“黎国要务里,可没有教化百姓舍弃贞洁这一条,这可是你一己私欲?”
萧荣适才发觉自己把所思所想说漏了嘴,忙辩解道:“这次是我莽撞,不该出现那样过激的行为。只是当时境遇窘迫,我若不这样干,就坐实了以色行便和贪赃枉法的罪名。”
她将事件经过一五一十告与月无弦。
月无弦闻言收回话锋,“这招实在是铤而走险,老朽也是担心你,今日他们能污你名节,明日便能将你钉上荡/妇柱,后日不知又要有什么卑鄙手段使在你身上。”
“月公公说的是,我第一次亲自办案,有些火候确实拿捏的不好,吃一堑长一智,下次也好得心应手。”
月无弦点点头,“既如此,只能下次做好防备了。”他把茶放到案上,“好了,说点正事,把铜器案的进展交代一下吧!”
萧荣又将核对簿册与审讯杨戚张三人的经过事无巨细地阐述了一遍,月无弦原本舒展的眉目渐渐拧在一起。
“荣丫头以为,这私运铜器之人是何居心?”
“余以为,他们是要将铜器先安置在安全之地,也就是西遥城和丰却城,而后伺机将其在京畿一带散播。京畿一带青楼众多,娱乐发达,也有不少官员有私藏兵器的喜好,一旦接触铜器,便可能像兰琢那样中毒,所以这幕后黑手的目的是想残害京畿一带的百姓。”萧荣一掌拍在案头,颇有些义愤填膺。
“到底是何人,竟如此居心叵测。”月无弦也咬牙切齿。京畿是黎国的心脏,对方意图,可见一斑。
“我曾怀疑过是杨家人所为,可目前来看,每次出主意的都是戚夜阑,幕后黑手可能并非杨家,而是想以此嫁祸给杨家。眼下只有找到被劫铜器下落,想方设法撬开戚夜阑的嘴,才有可能找出幕后黑手。”萧荣道。
月无弦坐不住了,起身踱步好几个来回,细细思考萧荣交代的这些事。
忽然,他点头道:“老朽明白你方才为何急于办案了,眼下北地战事胶着,东莱又有攻黎的苗头,国内又疑有乱臣贼子兴风作浪,若不尽快解决,后患无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