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薛景姮原是试探之意,于今既已明确对方身份,凌竞寻也不便代为澄清,况这段虚言也确有冒犯之实,论理,若要致歉,也当由薛景姮亲自表明。
凌竞寻此时只好假作不知详细缘由,设法令对方不再提到沈师姐。
“令君此行原也打算到夜盟主营中拜访,可恨先时不识盟主尊颜,言语无忌,或许与盟主相犯,而今又因另有要事,不便亲自前来,更不知盟主何以对其所言旧事如此在意。在下身为令君亲随,本该开解一二,只是可惜亦因相随未久而未曾得知。不过令君为人,一向知错能改,不若盟主向在下说明令君失礼之处,由在下转达,令君得闻,必将尽力弥补过失,如此,既成全了令君为人,亦聊慰盟主不平之心,岂不周全?”
的确是周全,但语意中难掩窥探之意,反而失礼。
段瑕夜却不在意,而想到这不过是对方的缓兵之策,自然只字不应。
“凡人各有私心,不必与某备述。况且,薛令君既因公务往来,又岂可为某之私意而稽留?”
“令君虽奉秘旨出巡,但自认为,对夜盟主无需隐瞒,之所以前番未曾明言,不过是因为双方身份未明,萍水相逢,何以轻言至此——”
凌竞寻闻其语意转折,原本暗自庆幸已从旧事间开释,未曾想,稍不留意间,便又触其锋芒。
“萍水相逢,竟然私相窥探——钧台令举世无俦,赞名远播,实出某之预想!”
凌竞寻听她话中颇含讥讽之意,尤其是“赞名远播”四个字,便又暗叹,原来对于夜盟主而言,薛景姮前夜行径之无礼,较于那段虚言更甚。
而原本在火炉边向自己张望的灵儿,亦惊诧于段瑕夜所言,忽然转头相视。
段瑕夜并不理会灵儿,只盯着凌竞寻,想到薛景姮吓到灵儿,致其旧伤复发,心中既悔且怒,又岂愿再对这对主仆持待客之礼?
凌竞寻察言观色,自知不足以代薛景姮为此事致歉,且薛景姮当时乔装改扮,若此时承认,只怕反而更加难以了结,不若以其所言“窥探”二字为由,坦承自己所犯之过,更何况,她原本亦自认所为失礼——窥探已行,纵然只曾看过一眼。
“原来灵儿便是与盟主同行的佳客,在下当时窥探之举,皆为心中好奇,然而的确无礼,万望盟主见谅。”
段瑕夜听得对方说想要为薛景姮致歉,而口口声声并不为其达意,便知其有意与之分明,多言无益,于是偏过眼侧视一旁,她本无意追究此事,亦如无意深究,自己当时是何种意图,要让对方看到些什么。
凌竞寻见状,知晓此言已毕,才略为宽心,向灵儿笑道:“在下方才得知,灵儿武艺如此不凡,倒与在玉兰山庄所见大有不同。”
郁忱欢听对方自道窥探之举,又已知道她并非薛景姮,便推断她是那一位梁上君子,并不以自己与夜盟主缠绵之事被对方窥见为意,反而顺着对方言语,赞其身法出世。
“尊驾才是高人,方才尊驾若不止步,我可不能再追了。”
“哦,倘与盟主相较,如何?”
凌竞寻非但毫不自谦,甚至如在山下时,玩笑般探问起段瑕夜的功底。
郁忱欢却并不以此为笑言,她既以段瑕夜为恩主,凡虑诸事皆以其为重。
虽然此人被夜盟主待为座上之客,但因夜盟主待客一向有礼,便也未见得如何看重此人,何况,此人言语也并不十分客气,将其当作敌人看待也不算无礼。
然而如同方才在殿外一般,郁忱欢对此人仍旧无法持起戒心,因此一时难以应对。
段瑕夜反而转过来,极有兴味地观望起灵儿的回应,既见灵儿的目光在自己与来客之间往还不定,知其为难,便将此话当玩笑略过,反问来客:“足下既然武艺不凡,又岂需自降为奴,任人驱使?”
“如盟主所言,凡人各有私心,在下既有所求,又岂可空手相向——不过,此行匆忙,不曾有余暇为夜盟主备礼,的确是在下失礼了,且请盟主先记下了,往后若有支使,定当效劳。”
既未曾备礼,又要请对方记下,果真是失礼,然而未曾提出所求,且先许诺报偿,却也不为失礼。
段瑕夜虽然已知对方伶俐,但却也未曾想到其竟在这字句上做文章,既虚应了自己问的那句话,又将话题转到其此行所求。
“虽然足下所求之事,某是否能相助还未可知,但足下既已有所许诺,便容某多问,足下所言支使与效劳,所指何人,是足下还是薛令君?”
“若是光明正大之事,在下与令君所行无异,若是其事不便为人所知,便由在下独力承担。盟主以为如何?”
段瑕夜原本也无意支使她人,此时闻得对方所言,不由赞叹:“好——”
凌竞寻不知对方是在感叹自己应对合宜,只将那一个字当作对方允准开口之意,立刻道:“应山镇祸乱之事,盟主定已有所闻,在下愿闻一二。”
“薛令君正为此事而来,你们去亲自察探即可,来向某问一些虚实未定的消息,岂非多此一举?”
“夜螣营中人才辈出,消息灵通,夜盟主难道不知,令君已折返去为公主护驾?”
凌竞寻直将薛景姮的去路说明,留意于段瑕夜的神情变化,便发现其对于楚诵宁出巡之事并不知情。
她一时不知是喜是忧,既欣慰于她们的行踪果然隐秘,又不知此事是否在京中便已为他人所知。
段瑕夜默然片刻,虽然想到或许为雪灾一事,但仍借故向对方探问其中缘由。
“钧台令巡行暗访,说来也在情理之中,又何必再由公主亲自前往封地?况她二人皆是天子可信重之人,如此安排,岂不教人疑心?”
“古来疑心二字,唯有天子对臣民,岂有反过来的道理——”
夜盟主应当未曾被疑心过罢——凌竞寻本想问这一句,但念及对方奉君之时,正当少年,虽然通晓百家之术,而实际未经世事,陷于一场短暂的欢情之中,殊为可惜。再由其自思往事,更难启齿,垂眸时,连神色也如暮色般又沉了几分。
段瑕夜不明对方所思,却在其垂眸之际,想到其方才所言之“有所求”,是对薛景姮吗,不愿空手向人,又只是甘为仆从之事吗,会不会果真如同阳翟城中传闻所谓“鱼水同欢”——单看这张脸,确实足以与薛景姮相配,虽有那道疤,却也绝不能算丑,只是若要细看时,会觉得疼——薛景姮那样矫饰斯文之人,或许会有那般独特喜好。况且此人一副桀骜张扬神意,而又身手出众,若能将其驯顺,该是何其欢欣——
“盟主?”
听得灵儿轻声提醒,段瑕夜才忽然回过神来,发觉对方已然抬眼,正盯着自己,自觉失礼,便接过前言随口应道:“为君者当顺民心应民意,科法者可规其行矩其止,又岂可辖制人心?”
凌竞寻抬眼瞬间,正与对方视线相接,虽然亦不明对方所思,而直觉其不怀好意,只是不便挑明,于是亦冷眼盯着对方,直到其再度开口。
听来却尽是些虚言,方才她果然在胡思乱想,凌竞寻想道,暗笑,然而明知对方是信口道来,却偏又正色以对。
“盟主所言,是太平景况,不与今日相宜。”
“足下可是以为,今时并不太平?”
“太行山境内,自是周全所在。但令君得闻,公主随行之人不过府中亲卫,担心护卫有所疏失,是以亲自前往随从。此地向北不过三百里,便是应山镇,幽并二州防务关键所在,此地若有祸乱,不免致使民心惶恐,且当下又有雪灾,真是不测之年——”
是饱含忧虑之辞,但段瑕夜自能分辨出,对方并不以此为虑。
“幽并之地,雪灾常有,地方守吏各有应对之策,不足为虑,只是为何今年便由公主亲自前往安抚赈济?”
“盟主亦认为,有人煽动君心?”
“足下也是这样想么?”
“在下反而以为,君心稳固,岂可轻易由人煽动,不过有人恰逢其会,顺应君心而已。”
段瑕夜皱眉,大约对君心二字感到厌烦,竟然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对方起初问起的事。
“在应山镇为祸之人,大约出于巫山萍影卫——”
“萍影卫?”
凌竞寻对此熟悉已久,但在此听闻,仍感到万分讶异,不过她未及多问,便又听段瑕夜言及那个人的名字。
“楚诵宁的封地,初定于景帝即位之年,如今她既已成年,且已成婚,原本早该就藩,只是——”
凌竞寻续道:“只是太子早逝,当朝再无其它皇嗣,景帝百年之后,诵宁公主便为即位人选,此时实不宜就封,况且,公主婚配之人,本为北凉皇室之子,身份非同寻常——”
原本想要打探夜盟主如何看待楚诵宁就藩之事,凌竞寻说来全是一副不关己事的态度声气。
“区区亡国质子,何必提他?何况,他来到北卫之前,便已是冒名顶替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