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仇。
那母女闻言,又俱是一怔,“尊驾可又说笑了?”
“倘若,是真的呢?”
这半真半假的语气听来,倒比十分肯定更像是真的,不过,那对母女的神色却反而松懈下来。
“世人恩怨相报,原本无关旁人,但尊驾雪夜来访,且长路困人,倘若心怀异志,当小心行事为妙,倒不必说与人听。”
凌竞寻一向并无此心,今日在段瑕夜关营之下与其辖属之民言语周转至此,实属意外。
但见阿娘道来辞锋隐锐,目光却如一向平和,定定望着自山外来的青年行客,劝阻之意昭然,关切之情更盛——俨然长者忧怀。
她并无可应,终于无非一笑,自舱中站起来,付过船钱,登岸而去。
船上的母女二人见她果然依照前言向北行去,方略感安慰——似乎那年轻人纵然真去找夜盟主谈论前事,也该选一条轻快省力的路——她们这里的人,心中是这样的道理。
凌竞寻缓步向北行过片刻,转身回望过去,河面上已不见了渡船的行迹,便又折了回去,复向西行。
天井关中门上一间厅室中,两架烛台中的棉芯方被剪过,举起的明亮饱满的焰团,正微微跃动着。
“你方才与人说什么呢?”
蓿苒收起一卷旧时的文书,从案前起身走到厅中,问起刚踏进厅中的少年。
那少年知她一贯不苟言笑,因而此时虽见其面上神色寻常,经此一问,也自觉言行失当。
“我……”
虽见其已有悔意,蓿苒却不愿轻纵,并非想要借此立威,只为那几句闲话与盟主相关。
“盟主关照之人虽多,但所谓‘召幸’,不过空有虚名,此事她人不知,难道你我还不清楚么——为何又在外面多生是非!”
“是,我们只是说灵儿——”
“你最好不要说到这个名字!”
少年略低着头,未及顾得她辞色已然冷厉,犹争辩道:“可盟主怜惜灵儿,营中人人皆知——”
蓿苒原本并无怒意,只是想对她约束一二,此时听她言语全然无忌,才惊觉往日宽和之道竟成了今日之乱的源头。
说来有趣,段瑕夜一向对夜螣言语不加约束,无论听闻何等言论,皆一笑置之。
蓿苒自然也知道,盟主以令人心畏服为要,而不以人言为意,自当是人主之道。
但她出身寒微,自知言语出于人口,散播出去又不由人控制,纵然自己至今已身居要职,却仍不免会时常担忧,微言碎语终成祸端,因此时时警励所属。
夜盟主反而时常宽解她,教她别为那些琐事劳神。
“你们既然知晓盟主待她如何,为何却又言语相犯?”
少年一贯只知听命于人,况营中从来也没有所谓人情酬和之事,是故并无机缘修炼察言观色之道,于今乍见蓿苒动怒,这才恍然,应道:“是,姐姐教训的是。”
“盟主原意是带她自玉兰山庄来此游赏,可她一到此地,便去察看关营防卫。我令你来,本想教你借机多读两部旧典,怎料你只知道与人去乱说这些有的没的!”
“姐姐别生气了,我这就去闻语殿翻一翻旧典。”
“罢了,灵儿方去那边,你还是去关口走动走动吧,反正你也是不肯安睡的。”
听到最后一句,少年便知她已消了气,于是安心应了离去。
凌竞寻隐于瓦上,取出地图,辨明闻语殿的方位后,轻身纵跃而去。
郁忱欢自格中取下楚绥彻的籍注,掠过封面上的短序,想了想,又放回了格中。
转眼横扫过去落在尽头处“钧台令”三个字上,不觉脚步也跟了过去,又将那小小的木匣取出来,带到案前。
北卫开国至此方十余年,钧台令设职亦只三年有余,然已历两任,而这两任,又皆是郁忱欢旧年所识。
初任已故,然幼年生离,未及重逢,已成永诀——斯何以损人肝肠,又教人无惧无畏?
翻过那两页,如同度过这二十年,自此不再与故人相晤,而赫然撞入眼中的图影,又如同罗网般,将她困于世事之中无路可逃。
营中画师虽尚年少,而丹青绝佳,笔墨所及风流蕴藉,画中人如在眼前,正带笑将与人言,额间一条浅青色缎带更映出意气风发,落到郁忱欢眼中,分明正是相熟之物,却令画中人成为了另一副想象。
巴山营寨外,被人随意支使又严密监视的少年,满堂欢宴中,被迫饮下毒酒,乱神失智,之后——
她一定仍对自己心怀怨恨,若她在玉兰山庄认出了自己——
窗外一闪而过的人影令她未及多想,纵跃而起,三两步跨出房门,向那人影追去。
那人步下极快,她初时也并不放松,自持神息只顾向前跟去,转过两道回廊后渐觉吃力,心中已打算停下来发放召令时,却见前方已跃下台阶的人忽然停了下来,又略转过身,侧过半张脸来。
郁忱欢见对方身法玄妙,暗自推测其武艺不凡,自量拿她不下,已无意与之对抗,因此一见其在庭中立定,便也停在了原地,不再上前半步,仔细盯着那人的举动,才留神于对方眉上的一道伤疤时,便听她问:“你是,灵儿?”
言语间,那人已转身过来,和郁忱欢正面相对。
郁忱欢看清了对方那道伤疤,并不以之如何,只想到对方大约与刀剑为伍,虽见她带了笑,又仍觉其眉眼间锋锐之意难当。
但不知为何,郁忱欢无意识般,点头应过。
她原本应及时发放召令,无须理会这不速之客,而不是容她向自己一步步走过来,令自己失于应对。
凌竞寻走到台阶上,方要与对方述明来意,忽见玉兰山庄那位客人出现在转角处,向这边望来。
她果然就是段瑕夜。
于是便知无需再向灵儿解释,拱手向段瑕夜遥遥施礼,待段瑕夜走到近前停下,才又开口。
“在下深夜来访,冒昧相扰,已属失礼,不愿多劳守门的众营客为我通报,因此自寻蹊径,望盟主见谅。”
段瑕夜双眸熠熠盯着对方,已然认出她正是薛景姮的亲随。
天井关下哨探众多,若有人上山终不免惊动一二,唯有东山的小路,中有一段绝壁不可绕行,寻常人无法可过,以至渐渐荒僻,各路哨探虽不以之为重,也还有所安排。
此人既然能够不惊动一兵一卒,便安然登上山来,必定也有全身而退的把握,只要她不来谋害自己,段瑕夜并无意与之计较。
但她来到这里,竟是来寻灵儿,却令段瑕夜厌烦,暗道你既做这样的不速之客,我也无需谨持主人之礼。
“足下连自己的主人都要欺瞒,又何必对某如此多费口舌?”
来路确乎梁上君子行径,凌竞寻自知失礼,因此听得对方语意不善,也并不强辩。然而见对方只停在三五步间,并不上前来,又观其神色,知其虽有戒心,却并无敌意,又想到自己前夜在屋顶所见,暗自猜测她对自己万分留神,大约是因为灵儿。
于是状若无意般挪动两步,倚在一旁的廊柱上,为那句诘问,作起无关紧要的解释来。
“盟主见多了世人行走,定然也知,相貌身份最无足轻重,在下自问,乔装之事,无愧于心。”
段瑕夜见她远离灵儿,果然向前走到灵儿身边。
“足下肯以真面目相见,实令某倍感荣幸。但某不知,足下可愿将来意相告?”
“盟主宽仁,在下此行正有事相求。”
段瑕夜见对方忽然躬身施礼,似乎真是有所请求之状,心中暗觉好笑,却也并不应声,反而举步向一旁走去。
待对方跟过来后,并不回头,才又问:“你家主人身份尊贵,究竟是什么事,令你舍近求远,独自到这荒山野岭来?”
既听对方言及薛景姮,凌竞寻想到薛景姮的嘱托,便想要借故为其表明身份,只是不知如何说起,又念及段瑕夜实已知晓,于是便不加解释,只顺着她的话明言。
“令君虽然官居要职,但也难免受制于所谓君臣之道、内外之分,又岂若盟主行事自如?”
段瑕夜停在一间厅室前,教灵儿开了门,进去邀凌竞寻在几案前坐下,侧首望着灵儿在一旁燃起火炉,低声应道:“足下所言,真是逆乱狂悖。”
夜盟主果然忠信秉正——凌竞寻暗道。
“盟主此言,实令在下安心。”
段瑕夜转头过来,不解其意。
“盟主既以在下所言为逆乱狂悖,心中所尊奉的,必定是一番忠信秉正之道,而在下所求,正为北卫社稷——”
“某居守太行多年,早已无心过问世事,足下问错人了。”
凌竞寻被打断言语,又遭直言相拒——原也在意料之中,但却未曾设想周旋之策,只待临时应变,是故此时不过默然相视。
段瑕夜接过灵儿取来的饮水器具,为凌竞寻安置时,似乎念及何事,忽然笑问:“薛令君自言早年曾与沈君殊两情相洽,如今沈君殊有翻云覆海之力,纵然一朝殊途,若去求她时,她总不会分毫不念旧情罢?”
泥炉中欢快跃动的火焰之上,是喧腾的空气,在其中穿行而过的,是灵儿的目光。
这女孩儿双目沉静清冽如春潭,而行止又有些柔韧曲折之意。此时不知她想到了什么,正凝神注视着凌竞寻。
“夜盟主自己是重情之人,也当世人皆是重情之人,那沈令葳不过区区江湖博浪之子,又岂足与论天下大计?夜盟主既是先皇信臣,难道如今竟可置北卫安宁于不顾?”
“某一向于所属有令,凡事关北卫,无可干涉。”
段瑕夜既不为“先皇信臣”而辩驳,更不以“北卫安宁”为顾念,言辞仍旧直白而决然,面色却明显沉郁下来。
凌竞寻一面心中暗自思索她为何事挑动了情绪,一面追问道:“那么画影描形,又是为何,难道,盟主也同那些人一般,对钧台令心怀恩赏之意?”
“足下所言,是哪些人——沈君殊?”
凌竞寻失笑,暗想薛景姮这句戏言实在后患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