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进了十月下旬,某天清晨,薛景姮系了冠戴,在窗前默立过后,忽然教林苒樾随她同去公署中。
林苒樾不免惊异。
薛景姮去公署中,从来不曾教她随行。
薛景姮便解释说:“有一样东西,要你帮我拿回来。”
林苒樾又问:“令君可要奴去备车?”
“不用,你只随我步行。”
行在路上时,薛景姮与林苒樾说起嘉墀苑终的厅堂布置,林苒樾又趁便问到钧台苑中的布置。
“奴来苑中时日未久,却见了其中公事厅堂一应俱全,为何令君又要前往嘉墀苑中应职呢?”
“钧台苑原本为钧台令公署所在,前任钧台令故去后,嘉墀苑中暂设了钧台公署,后来——”
薛景姮说到自己时,便无可说了。
林苒樾便与她续上:“后来令君任职,无由更替公署所在,便顺应了这样安置,只于钧台苑中居住,也算自适。”
薛景姮一笑,也无几分在意。
显然,她亦明白,公署设在何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职权不可无据而分。
这一日北风正紧,天又阴着,室外确实不宜长久停留,往时在嘉墀苑的檐下各处晒太阳的从人们各自寻了暖和的去处安置。
厅前的侍者认得林苒樾是薛景姮的随从,更多了几分客气,请她去厅内的廊下闲坐。
林苒樾知晓那并非什么重要所在,便顺其好意,进了厅内,向廊下转去。
本朝公署之中,执事人员皆有造像设于廊厅之内,以供来访者辨认。
林苒樾到了那所厅内,在造像前立下,心中惊奇,向一旁闲坐之人打听起来。
“从前不是瓷像么?”
“从前是瓷像来,自前任钧台令没了时,她的像被人失手打碎了,公主便下令把瓷像都换成了雕版画像了。”
林苒樾一时无应,又向前走了两步,在“钧台”二字面前站下。
却见下方有两个空位,一个嵌了薛景姮的画像,另一个却是空的。
便又作惊问道:“咦?钧台令有两位么?”
“这你就不知道了!那钧台令是什么人物,文武双全,有一位已是万分难得。其他执事若是换了人,直将旧画像取了,换上新的便是,唯独她这钧台令,无上尊荣,纵然死了,也要占个位置。这可是公主的示下,你也别问为什么!”
那人极是话多,见林苒樾不应,又主动来问她。
“你说如今这钧台令俊不俊?”
林苒樾不得不点头,一笑应道:“俊秀无俦。”
“若再有前任钧台令的画像在此,那才真是龙章映凤姿!欸?你没见过前任钧台令吧?”
林苒樾还没能应声时,薛景姮已从宗文处转了过来,看到她正与人闲话,略听了半句,随口问道:“阿樾,与人说什么呢?”
林苒樾抬头向她望过去,正要答话时,与她闲聊的人已经急忙起身,向薛景姮施过礼,一路溜走了。
林苒樾面上笑意未减,向薛景姮应道:“正说起令君的相貌——”
她尚未说完,却见薛景姮面色略微僵住,便住了那句话,转而问道:“令君的事务处置得如何了?”
“我再去内苑问些旧事,待午时再来寻你,你那时来此处等我。”
“是。”
林苒樾目送她又向后廊转去,方才收起了笑。
内苑是十二待诏应职所在,薛景姮前去,是想要察览地方防务宗文。
“薛令君!”
得闲从书案上抬头的执事见侍从引了薛景姮进厅,忙起身招呼道。
薛景姮拱手揖礼,态度极是谦和。
她自知平素行止不谨,难免被一些人暗中鄙夷,不过既然那些人未曾表露于面上,她便也故作不知,在章台之中行走时,仍以那一副光风霁月之态为表。
“卑职未经通禀,擅自相扰,实在失礼。”
先自告了失礼,方才述及诉求。
“卑职到任三年,每年十月里各地发来京中的防务年报已阅过三年,对于诸州防务也略为知悉。虽未闻惊变,却常见微患,今欲察其积弊,于外苑署厅宗文之中却无从推演,故来寻求待诏相助。”
她到任之前,钧台苑的往年宗文都已收归嘉墀苑掌管,待她到任时,也只在外苑中设了署厅,却未曾移交宗文。
此事苑中众人皆知,更无由包藏隐瞒,因此当即便有轮值总务的待诏与她接引道:“防务之责今年落在宋待诏手中,你可去问她。”
那位宋待诏闻言,便自厅内一侧应声而来,向薛景姮拱手让道:“令君,可随我来。”
薛景姮回礼过后方随之而去。
除去本朝所有军防年报,宋待诏还应她所求,将幽并二州自开国以来的舟舆图志交给了她。
她接了宗文再谢过后,在廊下瞥过更漏,便直去外苑中寻了林苒樾回府。
自用过午饭后,直至人定时分,薛景姮便一直留在霜芧堂中,将武历二年直至景历十年之间的所有防务年报尽数阅过。
她收了宗文,起身走到案前时,在外间拨动炉火的林苒樾听到声响,转到内室门前,问道:“令君,此时可要用晚饭?”
薛景姮点头,面上似有些疲惫之态,应道:“去备了送过来罢。”
“阿樾,你会武艺吗?”
饭后,薛景姮与林苒樾一同在炉火前坐了,忽然问起。
林苒樾自知无可否认,只好点头应道:“奴跟着马队里的师傅,学过两式拳脚。”
薛景姮虽然早已经知道她有功底,此时听她亲口承认了,面上才忽然现出欣喜之意,即刻携了她的手腕,欲向庭中与之相试。
“来与我过两路!”
林苒樾虽不情愿,却自知不可强留,亦不忍扫了薛景姮的兴致,只好随了她去。
到了庭下时,心中便打定了主意,只作防守,因此只是呆立着。
薛景姮并不勉令她出招,探掌便袭向她左侧胁下。
林苒樾侧身向右躲过,又被薛景姮的掌势追过来,只好后仰倒退再避。
薛景姮却收回了那掌,伸脚到她胫后,令她两脚错开。
林苒樾旋起右腿,正欲转身时,为避开薛景姮袭向自己肩上的掌,不得不屈膝蹲下,待薛景姮再度欺身而下,她便只好告饶了。
“令君!奴手脚笨拙,经不得令君神意!”
薛景姮轻笑,收回了拳脚。
林苒樾以为被她放过了,正要松一口气,却见她转身回到堂内,又取了两杆花枪出来,将其中一杆向自己丢了过来。
“那便以兵刃相试罢!”
那花枪极轻,不过薛景姮将其丢过来时有意添了力道。
林苒樾方从地上起身,接到手中便有些不稳。
薛景姮也未待她立稳,便挥枪直刺了过来。
林苒樾知其身法灵活,自量难以躲过,便双手横过枪杆,预备待枪刃近前时,步下错开,或挑或压。
岂料那枪刃袭向她面前尺许之时,忽被薛景姮调转头,又以枪杆的钝木直向肩头劈来。
林苒樾一面向后退开,轻身离地而起,脚尖攀上对方的枪杆,以手中横过的枪杆抵住对方枪杆的末端,同时在掌中聚力,拍在枪杆之上,脚下松力回到地面,顿时将对方的枪杆击退了。
薛景姮见手中的枪杆向后退回来,势不可挡,当即倒手转身,亦离了地面,抬腿向对方枪杆上踢过去,再度转身落地。
林苒樾向后退开三步,方才稳住,执枪立起来,叹道:“令君的身法,真是鬼神莫测!”
薛景姮虽已知她有所保留,却也并不点明,只教她同到阶前坐下。
“阿樾,你如今年岁几许?”
“奴生于武帝开国之前,于今已二十有三。”
“那你幼年时——”
薛景姮只问到一半即住了声,林苒樾想到她昼间所为,顿时明了。
“令君,可是要问奴幼年时,世道如何,祸乱几许?”
而不待薛景姮应声,她又继续道:“令君年岁,实与奴相差无几,令君幼年之时,又是如何景况呢?”
记得听她说过,她随流民被抓到寨子里。
却又不知,她是如何一步一步,辗转到今天的地位。
薛景姮依旧不言。
“武帝虽开国立朝,却一意自专,暴虐致乱,终未能予百姓安乐太平;景帝延祚继位,虽未曾有所建树,却敛兵止戈,令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她停下来时,薛景姮终是再度开口了,却带了她从未显露于人前的忧虑之色。
“可是当今之世,真的太平了么?”
“如今的北卫,西北有胡骑、柔然,东南临北燕、蛮夷,皆是狼行虎伺之属。不过,令君今日所忧,或许是境内匪患与寇乱——”
林苒樾的面目隐约于夜色之中,声音却似夤夜的更漏一般清晰,薛景姮暗自垂首,想要听她继续说下去。
“没错。”
林苒樾却又说起前事。
“从前武帝起于山泽,尽收关中之地以自立,却又为一己私情而倾兵讨灭南燕,纵容北燕以方寸之地收江淮百越,竟侵巴蜀,终于讨灭北凉,疆域之广,逾越北卫。”
关于匪患与寇乱,她只字未提,然而,薛景姮却明白了。
“这一切,不过区区二十余年——以武力平定天下,又将何以制衡武力?”
在薛景姮忧思茫然之中,林苒樾却笑道:“教化是百代之功,不足令君忧心——奴闻令君两年前出新令革了武官简拔之策,但不知这两年来,令君可曾亲临查验其施行之效?”
薛景姮闻言,愕然久之,才叹道:“多赖你提醒。”
之后,她却又问道:“阿樾,你除了与人放马,还做过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