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苒樾后来虽迷迷糊糊入了眠,却也睡得极不安稳。
三更尚未过半,便又为沉疴所扰,不得不坐起来,念及薛景姮睡在殿内,不愿惊动了她,遂忍下气息,下榻拿了外衣,走出了寝殿。
薛景姮亦是神思敏锐,终究还是被惊醒了,起身穿了衣服,随了出去,便见林苒樾正在廊下转角处坐了,外衣松散地搭在身上,上半身略向前倾,一只手抓着廊柱,另一只手抚在颈下,不时轻轻咳喘着。
她心中不忍,径自走过去,在林苒樾身前蹲下,一面帮她将外衣拢到一处,一面低声絮语起来。
“这才进九月里,虽说是旧疾,也该寻了医者治一治,好歹抓两副药,略尽了人事——”
一面说时,已为她理好了外衣,又抬起头,对着那张不合尘俗眼光的面孔,叹道:“你年岁不过与我相当,何必要忍了这样苦处?”
“扰了令君,是奴之过。”
林苒樾的神情被眉眼间斑驳的印记掩去大半,然而薛景姮仍从那一对星眸中窥见了一缕愁绪。
她不由伸出手去,抚上对方微凉的手背,又在掌心微微运力,将一股热流传入对方曲张的筋脉之中。
“城外天清禅院中近来正有一位名医坐诊,今日晌午前,我早些归来,与你去诊一诊。”
林苒樾阖起眼,不应声,终未却其盛情。
薛景姮一向不好拖沓,一应事务平素皆已置妥,因此并无十分忙碌之时。
她平日也只需去应个卯,略为安置即可,今日便早早地离了公署,与林苒樾骑马去了城外的天清禅院。
到那里时,林苒樾还有几分犹豫。
“令君,奴是否需将面目略加遮挡?”
“你是担心会唐突了医士么?”
林苒樾抬眼望着她,并不否认。
她却只摇头笑道:“阿樾,你多虑了。”
原来那位医士,却是天生失明,虽只年约四十上下,相脉却极是老道纯熟。
她只略一搭上林苒樾的脉,便知晓了病因。
“受过重伤,内伤外伤兼有。又在雪窝子里卧久了,落下了病根。”
林苒樾被挑明前事,心中虽苦,却只笑着应道:“医士所言,分毫不差。”
那医士却又笑叹:“你早年在柔然不肯吃我的药,如今还不是又来寻我了,可见这命数,落在谁的手里,都是定了的!”
林苒樾却奇道:“某是曾到过柔然,却不记得——”
“那时你重伤昏迷,怎么会记得!”
林苒樾骤然回想起那年自己醒来后不肯吃药,又是如何在那个人掌控之下挣扎抗拒,终至颓委顺从。
心中更是苦涩难言,却仍对医士道:“柔然苦寒,医士的药难得,某却白费了医士的心——但医士既看不见,又何以认定那人便是在下呢?”
“我这双眼虽看不见,这双手却将搭过的脉记得一清二楚,何况你这筋脉,也非同常人。”
林苒樾只笑,笑这命运曲曲折折,终是又回到了原地。
薛景姮原本一直安静地听,此时方开口道:“医士,再与她开药罢,某带了重金相酬。”
林苒樾转脸,正撞上薛景姮晶亮的眸,正欲阻拦时,却被那医士摆手推拒了。
“依我说,她这伤注定是落在我手里,我只当担了她这命数,无非是再费些纸墨罢了。不过么,这伤拖了这些年,要想治愈,终是比从前费事了些。”
言语间,她已写明了两张药方,又一一说明服用之道。
“这一张,每隔十天饮一副。这一张是要做成丸药,每隔四个时辰服一丸,切记,若是延误久了,反受其害。待服过三年,定可无虞。”
林苒樾讶然道:“三年!”
薛景姮当即反问她:“你连三年的苦都受过了,吃三年药却忍不了么?”
转而又向医士问道:“不知医士需某以何物相酬?”
那医士抬头轻叹道:“这座禅院之中,有一株桂树,你去为我摘些桂花来罢,要未曾落地的。”
薛景姮于是欢喜而去。
林苒樾正望着她的背影出神时,听医士问道:“不知她于你是何人?”
目光所及已没有了那个人的身影,林苒樾一时未作它想,脱口低声应了。
“算得同袍。”
十月朔,各级吏员皆于午后领取了御赐的冬衣,得了恩旨,早早地下了值。
薛景姮自公署中回来的时候,仿佛精神不大好的样子,直去内殿中躺下了。
林苒樾帮她收了冬衣,未曾去询问她,只去厨中叮嘱了晚饭备些清淡的。
向晚时,薛景姮方起,果然没什么胃口,粥只用了半碗,便要搁下碗筷。
“令君,再用些罢,奴特去交待了她们备下的。”
林苒樾一面笑着劝说,一面执了汤匙,又为她添了些。
薛景姮一向却不过她的心意,只好又端起了碗。
她夹了菜正要送进嘴里时,又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抬头问:“你吃过了没有,来同我一起吃。”
林苒樾见她恍然之状,不由笑道:“令君未醒来时,奴已用过了。”
薛景姮方又笑道:“好,待我吃完,与我去市上逛一逛。”
林苒樾见她有了些兴致,亦笑着颔首应下。
她们踏上锦云大道时,天色正暗下来,且已渐渐飘起雪花来。
薛景姮在道旁停下来,帮林苒樾将棉袍的衣领收了收,又将自己戴的两条围巾解下了一条与她戴上。
林苒樾并未拒绝,却轻声提醒道:“令君,这不合礼节。”
薛景姮却笑:“世之礼节,多只是拘束守礼之人而已。”
于这些细枝末节,恰如与她同桌而食等,林苒樾只好随她而已。
薛景姮有意要登上城楼去望城中夜景,途经燕归台,二人又被台上的灯火吸引,驻足观赏过许久,才又向南行去。
她们要登的是阳翟东南的城楼,那一处远离街市,比起另外几处,要略清静些。
不想却望见楚诵宁与俞业臻一同带着随从自城楼下来。
薛景姮有意避让,于是远远地便闪进了一旁的夹弄,估量着那一行人走远后,方又出来继续向前行去。
忽而叹道:“又何必作出这副样子!”
“嗯?”
“我说那二人,作戏何必这样真!”
林苒樾此时方知她说的是楚诵宁与俞业臻,便抬眼问道:“公主与驸马伉俪情深,是本朝之幸——不是令君说过的吗?”
“我那是与他说,又未曾与你说!”
“难道不是真的?”
林苒樾似自语般问道,她也不知道自己心中莫名的期许是从何而来。
薛景姮却笑她:“你只知低着头,什么也不去看,又如何辨明真假!”
林苒樾只好一笑而已。
她二人登上城楼时,雪片已飘得紧了。
二人今日出行前皆未曾束发,不多时额边散落的碎发便被融化的落雪淋湿了。
在某一处停留时,林苒樾从袖袋中取出绢帕,抬手要为薛景姮拂过额前的湿发,却被她躲开了。
薛景姮只向一侧跨出了一步,又忽而曲肘搭在林苒樾的肩上,侧首伏了上去。
她面朝外侧,林苒樾也不知道她在望着什么,或者只是阖起了双目。
她感受得到,薛景姮今日似乎装着满腹心事,于是试探着将手中的绢帕举到她面前去,被她接过。
她落泪了么?
林苒樾一面将手抚到她背上,一面却低声提醒道:“令君,此地人多眼杂,若是被人认出,不免多有闲话。”
薛景姮不动,却笑问:“什么闲话——说我薛景姮不谨风仪,与近侍鱼水同欢?”
似此言语,她已有所耳闻,然而并不曾有人敢于当面教她听到。
林苒樾却避开她话中之意,仍劝勉道:“令君既然不曾有那样行迹,何必又要担此虚妄之名?”
薛景姮方又直起身来,正面向她的脸,将双手伸向她耳后的发间。
“我既担了此名,纵然落实行迹又如何!”
眼前人与自己身量相当,若要细论,还要高出半寸,不知为何,薛景姮骤然想道。
又见其只是木然垂着眸,忽而又想起另一副低眉垂眸的面目,心中万分凄然,转身向身后走去。
林苒樾伫立良久,终于在她转身离去的一瞬间,抬眼捕捉到她脸上那一重忧苦之色,又见她直走到女墙边俯身下去,心中一惊,快步跟到了她身后,双目一瞬不离地盯住她。
薛景姮俯身望着城中渐渐堆积的白雪与闪烁其中的灯火,思绪难以自制地回到了三年前。
那年十月初一,亦是这样的雪夜。
巴东那座小小的院落内,昏昧之中的缠绵与渴求,梦醒来后的悲愤与失措,决然离去的仓皇与怅惘,连同那个人顺承的眉眼,无措的歉意,默然的挣扎,正如决堤的江水,一并在她心底冲荡。
她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
笑意在嘴角浮起,却只是衬了茫茫天地之间不足为道的一般孤寂。
人生于世,本如埃芥,不足为道。
她直起身,正听到林苒樾在身后低声唤道:“令君,风大了,回府罢。”
便颔首,踩着渐厚的雪,与她下了城楼。
正要出城的商贩推着小车与她们路过时,薛景姮转头望了一眼。
林苒樾发觉后,转身向那小车追过去。
“阿姐,烤山芋还有么?”
那阿姐见了她相貌,还有些惊异,又听她声气谦和,方才安心了些。
“有呢,有呢,要多少?”
林苒樾向炉中张望过大小,答道:“与我包三个吧。”
待她包时,取了零钱出来,回头见薛景姮已经慢慢向前去了一段,却又扯起闲话:“阿姐,天色还不晚,怎么不多留一会儿,家住得远么?”
那阿姐低叹过一声,方答道:“家中两个孩子还小——”
林苒樾接过烤山芋,把钱留下,当即转身走了。
那阿姐急忙招手呼道:“欸?”
林苒樾却已大步走远了,又回头喊道:“我有急事,不必找了。”
薛景姮待林苒樾追上来,才停在路边,接过了一个烤山芋,剥了皮,张口就咬。
林苒樾忙伸手拦了她。
“令君!当心!小口些,烫着呢!”
薛景姮听了她的话,笑了笑,果然小口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