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贵客,您慢走啊,得空再来,姑娘们念着您呢!”
茗花楼的老板甩着帕子,一摇三摆地送了贵客出门。
出门的两位贵客,虽从装束来看都是束发长袍,却是十分容易分辨出的一男一女。
当世女子,极少有出入花楼者。
但这位女子,身份却是极为不寻常的。
本朝开设武举,选拔武职要员。又自景历九年起,初设钧台令,对参选武举之人另加考察人文治政。文武两项皆为优胜者,方可拜为钧台令,若无此人,此职宁空缺。
站在茗花楼前这两位贵客中的女子,正是在任钧台令薛景姮。
她的前官,亦为女子,不过已于三年前凉州一役中战死沙场,时正英年十八,令人颇为惋惜。
而随后这一任上的薛景姮,亦是文武双全,却更多了几分倜傥情致,雅俗燕乐,颇多玩赏,而又长身玉立,面目俊秀,真是朗逸非凡。
她今日著了天青色长袍,搭一双丹边皂靴,却生生映得一旁之人那一袭青襕紫袍淡了颜色。
不过那人亦是形容出众,且其身份,更是贵不可言。
诵宁公主的夫婿,当朝的驸马爷,北凉国的世子,深得卫景帝爱重的年轻待诏,又随着公主地位水涨船高,风光前途,当世无二。
“咳、咳!”
栏下停的一辆马车的车辕上,坐着的人抬起衣袖掩住口咳了两声。
她虽然未曾抬头,却已然察知出门的贵客中,有一位是自家的主人,因此即刻跳下了车辕,向立在台阶上的人走过去。
走到了薛景姮跟前,仍是既不抬头,也不言语,却屈了左膝蹲下,从腰带上抽出一块巾帕,为薛景姮细细地打理起靴面来。
薛景姮垂眸顾视良久,待靴面被理得差不多了,又忽然略转过神色,一笑,“呦,驸马爷的靴面似乎也染了些污尘!”
俞业臻本人低头扫过一眼,犹不以为意。
地上那蹲伏之人闻言却似乎一愣,旋即会意,答道:“是。”
之后,她便向一旁跨出一步,为俞业臻清理起来。
薛景姮似是极满意,提点道:“这位可是当朝的驸马爷,唯一的驸马爷,往后,见了他,就如同见了我一般,切记!”
那人手上动作不停,仰起头,将那位驸马爷的形貌大略记下,又低了头恭声应道:“是。”
俞业臻承薛景姮好意,原本正要答谢,却被那仆从仰头往来时直直现出的相貌惊得脑门一木,话都说不利索了。
“俞某——安得以承令君如此盛情?”
“驸马爷堪称栋梁之材,又与公主琴瑟和鸣,实乃我朝之幸,岂可过谦如此?何况,这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俞业臻见她语带笑意,又将那名已为自己理清了靴面,回到马车前垂手侍立的仆从扫过一眼,方忍不住问道:“令君如此一表人才,怎么竟会有这般一位仆从?”
薛景姮本已步下台阶,闻言便回转头,仍是笑着答他:“咦,咱们若爱美色时,只管去寻花探柳即可。区区一名奴仆,要生得好看做什么!”
语罢,便拱手作别,回头与那仆从登车而去。
俞业臻垂下双手,又想到那人丑陋可怖的面容,又忍不住摇了摇头。
薛景姮才踏进厅中,又转过身,对停驻在门外的人招了招手,“欸?你也进来!”
待对方踏入,又垂手静听指使时,薛景姮略微低了头,盯着她,忽然问道:“我这钧台苑,可曾少了你衣服穿?”
那人略有些惊奇地抬眼,旋即想到对方或许意指茗花楼前发生的事。
“感令君挂怀,奴这是旧疾了。”
不过,她却又以为,或许对方并无此意,于是复道:“若令君以为,奴的衣着失了令君的体面,那么,奴往后自会体面些。”
薛景姮仍旧盯着她,不置可否,似乎是无言以对。不过她是主人,言语自可随意。
“抬起头来。”
“奴自知形貌不堪,不忍污了令君双目。”
薛景姮也不与她多说,从扇袋中取了折扇出来,自持了扇面,直以扇柄去挑她的下巴。
她们武人,心中既有所欲,手中便自然而言用上了力。
不料,她却没能将那人的下巴挑动分毫,心思不由一动。
原来那人也自有一乘定力,不过转瞬之间,她似乎又意识到了什么,便又随了那扇柄的力道,直起头来,任由薛景姮打量。
“若没有这伤疤印记,可真真是绝佳的相貌。”
薛景姮语气甚为惋惜,而对方听了,却是浑然不以为意。
那印记是假的,至于那道伤疤,却可以时常提醒她自己,不要忘记。
薛景姮见她如常勾起嘴角,心念忽又一转,若问询道:“往后,跟着我行走罢!”
“可是,奴来苑中,还未满一月,何以能得令君如此信重?”
那人也并无几分欣喜之色,反而惊疑于这突如其来的垂青。
薛景姮从来不许人近身跟随,钧台苑中人人皆知。但那些人绝不会想到,令君竟然会教这个新来的相貌奇异的祁连怪人作她的亲随。
薛景姮自己也不十分清楚,自己何以会对这个人有一种隐秘的熟悉之感,但她略加思索,却是随意般答道:“我也是初来乍到。”
这个缘由意味不明,那人也并不多问,只想着灶间的热水今夜该由她去添火。
“令君可还有它事吩咐?奴在灶间还需供事。”
“去吧,明日都免了它事,移到我殿前来住。”
“是。”
“唉?那人,饭早凉了,现成的火,倒是热一热啊,不费事的!”
厨娘的母亲随着厨娘居住在伙房外面,老人家觉少,起来走动时,见厨下还亮着灯火,便走过去瞧。
原来是那位新来不久的杂役,来厨下清理锅灶,之后再预备明天的热水。
老人家也听说过那人,赶车喂马,烧火扛抬之事,无一不应,无论听了什么话,脸色没有不好的时候。
只是那相貌,有些难以入眼,又因她自祁连山来,人人都说她是祁连怪人,倒是少有人说起她的名姓。
老人家的心软,见她坐在灶下,边烧火边端了些厨间的剩饭用着,便忍不住出声提醒。
那人听了,只是略微向这边转了转,也不抬头,应道:“不妨的,能吃饱就行,谢您老关照。”
老人家见这年轻人有礼,挪过去寻了把胡床坐下,与她叙起来。
“你来了这么久,也没听过你的名字,你叫什么啊?”
那人仍是低头吃饭,面上带了笑,答道:“一个杂役,要名字做什么用!”
“欸?杂役也是个人,也是双亲生养望候来的,草木尚有名目,为人岂没个称号?”
“您想要叫的话,我姓林,名苒樾。”
那人这才抬头,旋即便又低下了。
老人看清了她的面目,许是见多识广,并不惊惧。
“印记不算什么,那伤疤可是不轻啊,是被大刀斫的吧?”
林苒樾吃完了饭,向一旁将碗箸洗了。
老人家见她只笑却不答话,想到了她或许有些难处,不免有些叹惋之意。
“你这样的女儿家,不像是寻常路上来的,想找个别的出路也有的是,倒来做了杂役。”
“我是山里的野人,家被人烧了,才逃出来的。”
林苒樾原本是浑不在意,而见对方似是真心怜悯,不免却要宽慰一二。
“阿娘,不必挂心,令君命我明日起随她行走。”
老人家听了,便有些欢喜。
“那可好啊,咱们令君可与旁人不同,能跟着她走,那是求也求不来的路。”
林苒樾心中一动,随意般问道:“令君她,有什么不同啊?”
“你还不知道吧,外面人人都说,自薛令君上任来,天下武职都似起出了泥潭,濯了清水。边关三年无患,四海的鱼龙都藏进了水底,全靠薛令君肃清了百年之弊。”
“如此说,倒是前官的不好。”
老人却忙来摆手制止她。
“可万万莫说此话!”
林苒樾却又疑惑:“哦?”
“先前的令君啊,品貌武艺更是上乘,可惜上任不到一年,陷在了那一场祸事中,十八岁就没了。用他们读书人的话说,就叫作天不假年。她去上阵平乱,为国捐躯,咱们唯有追慕的道理,岂可再论什么未尽之责呢!”
林苒樾抬眼皱眉,不知该说什么。
次日一早,林苒樾依薛景姮之言,携铺盖用具,搬去了令君的寝苑。
她本以为,依照自己的身份,无非在廊庑之下随意择上一间房,遮风挡雨能供安睡即可。
不料薛景姮令她进了寝殿,抬手指了次殿中靠着南墙的一张榻叫她用。
“令君,奴身份低微,不宜居于此殿。”
虽说这寝殿宽敞,里里外外有三五间之广,可林苒樾似乎并不愿意与薛景姮共居一室。
薛景姮却似是有意如此。
“那依你说,我该令你住在哪里?”
“奴不敢。”
林苒樾垂首,她怎么敢真的教钧台令做事。
“我叫你住在殿内,是为了随时传唤驱使。你倒想着推脱,想是有意躲懒?”
薛景姮一向不用人侍奉起居,一则是因为自理惯了,二则也从未遇到过合意之人,当然,她也从未认真去寻。
当下正有这么个合适的人,她不愿舍却。
好在林苒樾很快顺从了。
“奴知错,谨遵令君之意。”
薛景姮看着她理了铺盖用具,才满意地笑了。
“今日养足了精神,明晚随我进宫赴宴。”
“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