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紫苏轻声问道:“那姑娘……借调人手上,可要另做安排?”
宋清仪没有立刻作声,目光盯着案上,那份借调单,半晌才淡淡道:
“安排倒不必急。”
“李姐姐要借,便让她借……还要让她借的满意,不让旁人挑出一点错”
她说得平和如常,唇角甚至仍带着淡淡的笑
“但若人借了,账还是乱的、事还是搁的……”
“那旁人也只能说,她借了人,还做不好事了。”
“只要账房里的人没走,林总头还在……”
“那她做任何事对会被我,处处掣肘。”
说到这里,宋清仪唇边的笑意微不可察地加深了几分:
“她这一纸借调,便成了她自己的话柄。”
紫苏听得心底一紧,垂眸应道:“姑娘说得是。”
宋清仪轻轻摇了摇头,语气极缓:“我们呀,不急。”
翌日未时,天色才微亮,账房内的灯却早早已点起。
李青莲身着白色常服,乌发高束,神情清冷。
她一入账房,便看见新调来的几名内侍已整整齐齐地候在屋中,皆是她亲自挑出的人选,秉性沉稳、笔法清晰,此刻正安静翻看昨夜卷宗,手脚麻利,行止利落。
她站在门口略一扫视,心下略有几分宽慰,步入其中时,唇角微微一动,便带出一丝平日难见的笑意。
“诸位辛苦了。”她语气温和,不高不低。
几人齐声应道:“为李姑娘分忧,分内之事。”
而另一边,林总头却迟迟未至……
她心头微微一顿。
半炷香后,林总头方才姗姗而来,笑容满面,一进门就朗声道:“哎呀,李姑娘起得比咱们都早,真是敬业敬事,咱们这账房,可有福气咯!”
李青莲微一点头,语气平平:“总头说笑了,是怕耽误正事。”
林总头走到她案边,目光一落,便见新调入的几人正逐页清理昨夜账目,神色专注,不禁轻咳一声,语气带笑道:“姑娘身边带来的人,果然都是能干的……”
“只是呀,咱们账房规矩一向讲个先来后到,外头借调来的,无论多能,也得先熟内规、写旧账,练一练手。”
他话未说完,身后的小内侍已将一大摞账目搬了上来,全是去年旧账已清之卷,甚至还有数本因格式错误作废的残卷,盖章不全、错字累累。
“这几本,便交给新来的几位先练练。”林总头笑道,“免得手生伤账。”
李青莲眉头轻挑,目光却未变,只是淡淡扫了一眼:“这些旧账,不是早就清完了?”
“是清完了。”林总头点头如捣蒜,“可姑娘也知道,账房里最忌心浮气躁,规矩虽旧,却是前人定下的。”
他话锋一转,顿了顿:“咱们账房规矩一向是,凡新人上任,不论主事还是抄笔,皆需先过旧账、习章程,姑娘这是忘了吗?”
李青莲没有立刻应声,只静静地看着那一摞陈年旧账。纸页微黄,边角卷翘,甚至还能看见几本因误盖残章而废弃的残卷,像是早就被人刻意翻出来,只为今日一用。
她慢慢移开目光,看向林总头,神情沉静,唇角却隐隐绷起:“总头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
话虽温顺,语调却微凉。
林总头听罢,依旧笑着点头,眼神中却浮出一丝不加掩饰的倨傲:“李姑娘既是识理之人,咱们账房便好共事。”
话音方落,他便转身吩咐一名旧人:“几位新来的内侍记得早些熟规矩,咱们这账册可不认谁的面子,写错一笔,盖错一章,宫中便要问责的。”
就在林总头转身吩咐下人之时,账房门外忽传来一阵细碎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宫袍轻扫地面的细响,稳而缓。
李青莲闻声抬头,心口微顿。
宋清仪迈步入内,她一袭深蓝宫服,袖口细绣竹叶银纹,绢带挽发,姿态恬淡。
人尚未至案前,众人皆已起身行礼。
李青莲回身,神情一瞬收紧,但仍不露痕迹地福了一礼:“宋姑娘怎会亲来?”
宋清仪轻轻一笑,语气温温:“李姐姐太客气了,我是来看看,借调的人手是否都合适。”
“不知姐姐,人手可还用的顺手?”
李青莲目光微敛,淡声答道:“诸人尚在磨合,还算称职。”
“那便好。”宋清仪语气一如既往地柔和,步至案前,却忽而瞥见案侧那摞旧账册,眉眼微扬,似是讶异:“咦,这几册……我记得是早些年因格式错乱被撤下的账,怎么也翻了出来?当初我和若婵可是理了好久呢?”
林总头立即笑着搭话:“是小人安排的,想着姑娘调来的人虽好,但规矩总是要从旧账熟起。若不如此,怕旁人看轻咱们账房的章程。”
宋清仪听罢,轻轻颔首,目光转向李青莲:“姐姐不怪林总头这般拘谨吧?他是个认章程的人,账房守旧,怕的是一朝疏漏,牵连上下。”
李青莲缓缓道:“自然不怪,借调之人,也该按账房之制行事。”
“姐姐心胸开阔,我也放心。”宋清仪语气极柔,唇角却含一丝笑意。
李青莲唇角微动,终是未出声,袖中指节却因过分用力而轻轻发白。
而宋清仪似乎未察,转而对林总头道:“总头辛苦了。李姐姐性子端重,诸事细致谨慎,总头可要多担待呀。”
林总头闻言,连连点头,笑意满面道:“宋姑娘放心,账房向来敬规矩、敬主事……”
宋清仪闻言微微一笑,目光温柔,却不再多言,只淡声道:“既如此,那我便不多打扰,账房诸事还请姐姐多费些心。”
李青莲微一动神,却只垂眸送客,唇边淡笑,不卑不亢:“送宋姑娘。”
片刻后,账房重归寂静。
她缓缓回至案前,坐定。桌案之上,仍是一摞早已废弃的旧账,纸页斑驳,页角翻卷……
新调来的内侍一言不发,默默翻看账册,却已面色凝重,这些账错漏交叠、格式混乱,甚至有些胡编乱造,若真要一笔一笔去理,理出头绪,没个三五天根本不可能,而这仅仅只是头绪。
李青莲抬手,缓缓将那一叠旧账推开些许,低声道:“都别急。”
她语调沉静如常,却在下一瞬,猛地合上了账册,指尖落下那一声脆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众人一惊,纷纷停下笔。
“从今日起,这旧账由我亲过。”她目光一一掠过眼前众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压迫感,“你们现在各自分段处理昨日卷宗,务必在午前清理完毕,有错有漏,有一笔瞒报,当场报我。”
说罢,她起身而立,目光投向东侧书案。
“明月。”
“在。”
“你明日起,记下每一道账房出入的人名、卷宗、去向,按时送至我处,再转呈司礼备份。”
明月一愣,旋即低声应道:“是。”
她没有再看林总头一眼,却听见他在后方讪讪而笑:“李姑娘这是……怕小人不尽心哪?”
李青莲缓缓抬眸,目光清冷如水:“总头贵为账房老人,最重章程,自然不敢不信。”
她轻声一顿,眼神中忽多了一丝讥意:“只是这些章程,若旁人都守,我自会随众,若是只我一人守……”
“那便不叫章程了,叫掣肘。”
林总头脸上那点笑意顿时僵住。
李青莲却没有再看他,回身落座,重新摊开那摞旧账,语调平缓:
“诸位,开笔吧。”
屋中笔声霎时响起
李青莲垂眸坐在案前,手中轻轻拈起一张残页,却并未落笔。她的目光越过纸上模糊的账目,静静凝在远处窗纸被风吹起的一角。
“掣肘”两个字落地后,屋内的气氛已然不同。
借调之人受困旧规,手足无措,林总头执掌底脉,笑中带刺……旧人不听,新人又是被拖住……
所谓“主事”,从始至终,不过一纸空名。
她指腹轻叩桌案,片刻后,唇角缓缓勾起,似笑非笑。
“明月。”
“在。”
“去内务库房,调两张新账案来。再请库房那边拨几卷全新的空账册。”
明月一怔,下意识道:“可是……姑娘,账房这边不是……”
“不是要我守章程?”李青莲语声未起波澜,却冷得发紧,“那便从头起,照章程来。”
“我守规矩,也请林总头也守规矩。”
她转身扫过屋内众人:“从今日起,咱们在账房在偏房,自成一案,单开副账,凡从我手出的卷宗,皆独立成卷、不走主账房流程,若出错,自我担。”
“但凡林总头批阅过的事务,不经我案,概不签押。”
话落,众人一时面面相觑。
李青莲缓缓落座,执笔蘸墨,一笔落下,将案前新账扉页题名:
“内务暂调副本留存”。
笔锋沉稳,一如她此刻的神情。寂静中,只有墨香缓缓弥散。
她目光如水,淡淡道:“既借的是人,那我就真做出借人之事来。林总头要章程,那就都按章程走,走得清清楚楚、分分明明。”
“哪怕日后被人挑刺,也请他挑出一笔错来……不!反正都是要出错,不如从我自己身上来出”
众人神色肃然,连明月亦是在原地静立片刻,方低声应道:“明月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