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沉,官道上的行人越来越稀落,沿途的村镇早已点起零星的灯火,远远望去,像是一片散落的萤火虫光点。
林巧娘和江琳一路策马,出了神仙不渡已是半日,二人都不敢在离开封太近的地方住店,官道上盘查的兵卒太多,尤其是林巧娘的金瞳,太过显眼,贸然入城,便是自投罗网。
夜色渐浓,二人只能在路边寻个地方歇息。
林巧娘勒住乌骓,环视四周,目光在远处的一座破败的山神庙上停了一瞬,抬手指了指:“那边。”
江琳一看那破庙,顿时眉头皱成一团:“小表姐,你让我住这?”
“总比睡野地里强。”林巧娘翻身下马,干脆利落地牵着缰绳往庙里走。
江琳无奈,只得嘟囔着也翻身下来,牵着骡子跟上去。
破庙里,荒草丛生,地上还残留着几块半碎的泥塑神像,像是被雨水冲刷了许多年,模糊不清。
庙门破旧,半扇门歪倒在地,里面的墙壁已经剥落得不成样子,屋顶也破了个大洞,隐隐能看见夜空的微光。
江琳抖了抖身上的灰,抱怨道:“这地方真够荒的,睡一觉怕不是要被老鼠拖走。”
林巧娘懒得理他,把乌骓的缰绳拴在柱子上,转头正要开口,却见江琳蹲在角落里摸索着,不一会儿竟扒拉出几根枯柴,兴冲冲地凑了过来“我生个火,暖和点!”
林巧娘眼神一冷,抬手就把他按住,低声道:“你嫌人追得不够快?”
江琳被她摁得一个趔趄,差点栽地上,气得直瞪眼:“又没人,怕什么!”
“现在没人,不代表等会儿没人。”林巧娘冷声道,“离开封城不到一日的路程,官府还在四处搜查,咱们生火,不就是在告诉人此处有疑?”
江琳皱着眉,悻悻地把柴火扔在一旁,翻身靠在庙门口,抱着双臂嘀咕“天冷得要命,这要是下雨了,咱俩不得冻死?”
林巧娘没理他,找了个相对干燥的地方坐下,解下毡子披在身上,闭目歇息。
可才过了一刻钟,庙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声。
林巧娘睁开眼,看着庙外的檐角雨丝渐密,心里微微一沉。
果然,下雨了。
江琳也坐不住了,骂骂咧咧地往破庙里缩了缩,靠在林巧娘一侧,搓了搓手:“真是乌鸦嘴,刚说完就来雨了。”
林巧娘没搭理他,她此刻却在想另一件事——崔老道。
她心里微微有些后悔,这趟路,出来得太急,竟没把那老牛鼻子带上。
崔老道虽然吊儿郎当,可毕竟是个老江湖,三教九流的事儿都晓得,在黑店里转了一圈,就能把黑店的底细探得明明白白,若是这趟路上有他相随,至少打探消息要容易得多。
可如今……
她心头微沉,想到刚刚江琳的牢骚,低声道:“江湖路远,咱们毕竟还是一知半解。”
江琳愣了一下,侧头看着她,眼神里透出一丝不解。
“什么意思?”
林巧娘没再说话,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她确实走过江湖,可她比谁都清楚,她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江湖人。
神仙不渡的少年人,从未在腥风血雨里生长,她所见的江湖,不过是小镇子里打熬气力的日子,而不是刀尖舔血、血债累累的江湖路。
这趟路,究竟通向何方,她心里其实并没有底。
江琳看着她半晌,撇撇嘴“你该不会是怕了吧?”
林巧娘冷冷睨了他一眼,语气不耐“你闭嘴。”
江琳哈哈一笑,刚想再说几句,却忽然听见——
哒哒哒
是马蹄声!
林巧娘的神色瞬间一变,猛地直起身,眯着眼朝庙门外望去。
江琳也一下子坐直了,压低声音:“有人来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踩在湿漉漉的泥地上,听声音至少有两三匹马,脚步并不急,显然是有人也在雨夜赶路,恰好瞧见了这座破庙,正打算避雨。
林巧娘的手悄然落在侧边的连枷上,侧身站着。江琳也不敢吭声,轻轻往黑暗中缩了缩,流星锤已经摸出,随时直功面门。
而来人,已然到了门前。
夜雨打湿了檐角,破庙的木梁被风吹得嘎吱作响。
“砰!”
庙门被猛地推开,三道身影踏着泥泞的地面闯了进来,手里高举着火把。
林巧娘和江琳立刻绷紧了身子,江琳几乎要甩出一锤。
来的是三个大汉,个个膀大腰圆,皮肤被火光映得黑亮,倒是三尊铁铸罗汉一般。一眼便是风吹雨打惯了的江湖汉子,眉眼间透着一股草莽气。
三人进了庙门,一眼便看到了林巧娘和江琳,也是一怔,目光警觉地在二人身上扫了一圈。
庙里气氛一时凝滞,火把在湿冷的空气里燃烧,火星微微跳跃,映出几张各怀心思的脸。
片刻后,站在最前头的一个浓眉黑脸的大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拱手道:“两位,别怕,我们也是过路的,看这庙破是破,倒能遮遮雨,这才进来避避。”
林巧娘和江琳对视一眼,江琳先笑着开口:“二位也是赶路的?”
“可不就是嘛!”黑脸汉子哈哈一笑,把火把往地上一戳,火光映着他的脸,看上去有些狰狞。他拍了拍胸口,道:“我叫焦大,带着两个结义兄弟往北地去,想着收些羊,倒腾回来卖个好价钱。”
“这两位是我兄弟,左边的是张横,右边的是黄魁。”
被点名的两个汉子也跟着笑了笑,拱了拱手,看上去粗豪又不失客气。
江琳听着,眼睛眯了眯,觉得这三人倒也真诚,笑道:“原来是做羊生意的?倒是巧了,我们也是赶路的,进了庙也是避避雨。”
“哦?二位是要去哪里?”焦大问。
江琳随口扯了个地名:“往济南府去。”
焦大哈哈一笑:“好地方!咱们都是赶路的,同行一场也是缘分,大伙不如歇着,明儿各走各的路,免得在这破庙里还防着彼此,没意思!”
江琳听着觉得有道理,便也放下了几分戒心,点点头,拉着林巧娘往墙边坐下。
可林巧娘却没有放松。
她没说话,只是垂眼打量着那三人,目光微微沉了沉。
她觉得不对劲。
她学过郭威给的《易水歌》,里面教过如何察言观色,分辨江湖人的根脚。
——这三人,看着是北地的生意人,可他们的举止,却不像普通的商贩。
她低下头,借着微弱的火光,仔细观察三人——
他们呼吸深沉,丹田运气,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他们的脚步扎实,站立不浮不飘,显然是练家子;
他们进庙后,视线第一时间扫过门窗和庙内的格局,而不是单纯地找个落脚的地方,这分明是习惯性探查地形!
——这三个人,怕是武人,怕不也是逃窜的贼寇!
可她没有立刻揭穿。
她知道,一旦挑明了,局势就不是现在这般缓和了。
她垂下眼,若无其事地扯了扯衣袖,声音平静道:“既然大家都是赶路的,今夜便同庙歇息,以神坛为界,都不越过。”
焦大听了,哈哈一笑:“还是这位姑娘说话爽快!好,就这样!”
他回头看了一眼张横和黄魁,摆了摆手,三人便在庙中的神坛边坐了下来,把火把竖在地上,火光映着庙里残破的墙壁,投下晃动的影子。
江琳和林巧娘则各自坐在庙墙一侧,眼观鼻,鼻观心,也是各怀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