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正为东莱的动作发愁,殷使者的喜讯来的正是时候,对我黎国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想来殷使者跋涉数月,已然是身心俱疲,正值新春佳节,使者不妨留下同朕,同百官共度新年!”江奕喜上眉梢。
“能有此殊荣,臣欣喜万分,但在此之前,臣要将陛下的反馈遣人告知西幽王。”
“好,朕正有打算,安排礼部带使者参观我黎国京城与官僚系统,那就……礼部尚书接洽殷使者。内务府,在城北腾出最宽敞的宅子,以最高礼节招待殷使者!”
“臣在此叩谢陛下款待。”殷书绝礼罢,退后三步。
江奕的目光落到了萧荣身上。
“萧卿此番疏通驿道,拦截禁物,功在社稷,朕要赏!不知萧卿有何愿望?”他龙袍一震,落座龙椅。
朝臣原本沉浸在西幽密诏带来的喜乐中,听江奕这话,纷纷噤声。
众所周知,萧荣原是太上皇狩猎时捡到的孤儿,不少有心之人暗下调查她的身份,未发掘到任何异常。也正因如此,她深得太上皇信任,被赋特权游走在官宦系统的边缘,出将入相任凭太上皇发落。
更多时候,她像是一个任由太上皇摆布的活人工具,从未受过任何摆在明面上的奖赏,也从未表露任何私欲。因此,有功不赏一直以来都是江奕和萧荣之间不成文的潜规则。
江奕突然提出要赏赐萧荣,实在是一反常态。
殷书绝也觉得众人的反应有些反常,静静观望。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乃臣之本分。”萧荣广袖下已经拳头紧攥,暗自惴惴不安。
江奕霍然起身,变脸比翻书还快,怒指萧荣道:“好个本分!当众撕衣辱没贞洁时,你可曾记得女子本分?”
众臣见江奕发狠,又低下了头,连殷书绝都被吓了一跳。
萧荣噗通跪地,腰杆仍挺得笔直,“陛下若说臣有错,臣认错,可……”
没等她辩解,江奕便开口:“朕要问问满朝文武!一个当庭袒露股阴,诋毁贞洁美德的妇人,配不配执掌京城提督印?”
丹墀下的窃窃私语化作无形利箭,射向萧荣挺直的脊梁。她早该料到,彼时的义愤慷慨终抵不过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偏见,眼前的一切就是反噬。
“陛下三思!”一道阴柔拈嗓声从殿外传来,刺破殿内压抑的无形阴霾。许是怕江奕拦那人在殿外,那声音又响起:“老奴奉太上皇口谕,有要事觐见!”
江奕深吸一口气,驳了谁也不能驳太上皇的面子,便压住怒火摆了摆手。
“宣月无弦觐见——”
罗锅老人迈着碎步走来,明明已经年过花甲,腿脚却灵活得像个年轻人。
“月公公有何急事,偏要在这早朝时候传旨?”
月无弦在御前伫停,开门见山:“萧大人撕衣证清白,正如蜥蜴断尾求生。若当日她囿于妇德任人构陷,此刻泊州禁物恐怕早已不知所踪!陛下要斩的,并非是失贞女子,而是……护国利刃。”
江奕双眼半眯,难怪月无弦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原来是算准了时候过来为萧荣开脱。
“好一个护国利刃,既然太上皇发话了,朕就暂且饶过你。但这所作所为终究是影响恶劣,来人!把萧提督‘请’下去,赏三十大板!”
众臣哑然失色,萧荣却面不改色。
三十大板放在成年男子身上尚且有伤筋动骨的风险,更遑论她一个女子,纵使是少时习武之人,也终究是素体凡胎,一遭下来,没个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
“臣叩谢陛下赏赐!”萧荣目光炯炯,面具掩盖下的她毫无悔过之意。
月无弦跟着萧荣一道来到辛者库。
阴森的辛者库坐南朝北,寒气逼人,萧荣看着脚下密密麻麻的暗红痕迹,深知那便是历代罪臣干涸的血迹,而现如今,她萧荣的血也要在此叠上一层。
“萧大人,得罪了!”许是已得知她的罪行,怕玷污自己的双眼,行刑官冷漠地看了她一眼,便低下头颅。
凉意沁骨。
木板破空如边关疾风,几板子下去,她听见自己后襟撕裂的轻响。冷汗顺着脊椎流进腰窝,像有蚂蚁在啃噬骨髓。
围观的官吏中传来窸窣议论,某个声音说:“女子皮肉终究是嫩些。”
而萧荣则紧咬牙关,一声不吭。她额角青筋暴起,紧攥的拳头止不住颤抖。
“二十七……”行刑官的声音开始发飘,杖头沾着的星点血珠随着挥动甩出一道弧线,飞溅在三丈以外的月无弦脚上。
月无弦无奈地连连摇头。
萧荣的视线开始模糊,汗水流进眼角,又顺着泪水而下,但她仍一声不吭。
“三十!”
最后一杖击在尾椎时,喉间涌上的血腥味,下半身已经被疼痛杀得麻木不仁,但更痛的是她的心。
她深知自己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世道将贞洁强加给女子。男子沾花惹草袒胸露肉就是风流不羁,女子只是撕开裤腿自证清白便是淫/荡无耻,她为自己不平,也为天下女子不平。
月无弦见她大口喘着气,趴在刑案上无声地啜泣着,遣散了周围众人,在她身边蹲了下来。
“姑娘受苦了……”纤细的声音涌入耳畔,萧荣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陛下这样做并非刻意针对,而是正朝纲,杀鸡儆猴。”月无弦长舒一口气,继续道:“当今天下,是男为尊的天下,你的义勇无异于螳臂挡车,不光男子要反对,女子也一样要反对你。所以,不要妄自尊大,你的力量渺小,根本无法对抗千百年来形成的观念。”
萧荣不语,只是静静听着,哭声也逐渐沉寂。
“幸亏这次太上皇早有预见,派老朽赶来为你求情。你可知,你一介女子,坐上提督之位属实不易,受陛下旨意赴边关查案更是难上加难。满朝文武哪个不眼红你,若是跌下来恐怕无力回天。”他苦口婆心,眉头紧锁,可惜萧荣无力独自翻身,看不到他声情并茂的表现。
“太上皇的恩情,萧荣感激不尽,我亦有愧于太上皇的偏袒与重视。”萧荣这话是实打实从心坎儿里说出来的,让他老人家这般费心,萧荣实在愧疚。何况她也没有将铜器案了结,不管功名簿上如何写,都辜负了太上皇的信任。
“你的孝心和忠心始终是太上皇最看重的,不管怎样,这件事已经过去,不必太过自责,吃一堑长一智吧。”老者语重心长,“太上皇听说你要回来,一早高兴得多吃了好几碗羹,看看你何时能下地走,去见见太上皇吧。”
“萧荣记下了……”她胸口发紧,绷着劲儿吐出这几个字就再无气力了。
————
碧落轩是黎歌最有名的青楼,妓女小倌个顶个的俊俏,第一个在京城发现铜器的兰琢便是这碧落轩的头牌。昔日他因铜器而全身溃烂,萧荣连夜到京畿六城之一的鹳城为他求医,经过一位岭西夏氏一门外弟子的救治,他的浑身上下的肌肤与美貌已经恢复如往昔,现如今仍稳坐头牌之位。
兰琢的屋内摆满了式样繁复的饰品衣物,可他看也不看一眼,自顾自地勾眉勒眼。镜中的他略施粉黛,身上也只是着了一件素白色薄衫和淡蓝色长袍,低矮的发髻盘了一条薄纱发带,好不娇媚。
“兰公子,妈妈叫您打扮得明媚一些!今日萧大人回京了!”
“什么?萧大人回来了?”兰琢霎时间泪眼婆娑,他扒在小轩窗,朝传话的丫头问道。
“可不是嘛,方才听一官人说,一早就看见萧荣的车夫扬鞭催马疾驰在去往紫宸宫的路上。”
“萧大人……”兰琢嘟囔着,翻箱倒柜把最好的胭脂水粉都摆了出来,开始描眉画黛,重新梳妆。
兰琢对萧荣的感情早就非同一般。
早年他凭借出色的容貌和高超的技艺当选花魁,赢得不少官人的垂爱,但即便如此,他们也权当兰琢是个任人鱼肉的玩物,不是言语羞辱便是肆意亵玩。
萧荣上任后,常常夜晚来碧落轩巡视,逮住不少借打赏之名转移赃物的贪官污吏,其中也包括欺负兰琢的官员。
萧荣私下给了兰琢不少金银珠宝,却不是买他过夜,而是求取这些官员的谈话内容。尽管这些财宝大几成都被老鸨收走,兰琢还是受到不少优待。
兰琢被萧荣的刚正不阿所打动,对她倾慕已久,想通过“动之以情”傍上萧荣,能为自己赎身最好,不能的话也要她成为自己的靠山。
他有这样的自信绝非空穴来风,凭借为妓多年的经验,他每次诱惑萧荣的时候都能觉察她微微动容,所以便下决心攻下她的防线。
事实上却次次碰壁。
他去萧荣府邸求见,她从不亲自迎接,只是叫仆人回绝亦或是置之不理。他每晚打扮成不同的样子等待萧荣来巡视碧落轩,她的目光只是一扫而过,从不在自己身上停留片刻。
兰琢觉得,她似乎禁锢了自己的情感,她身边也不曾有过别人,因此他仍然相信自己能够打动萧荣。
直到自己患上那场大病,萧荣非但没有抛弃自己,还连夜求医,这让他觉得自己是因祸得福,在萧荣心中自有一席之地。可打那之后萧荣就离开了京城,兰琢日思夜想,严遵医嘱,只为再次见到萧荣之时能将自己最完美的样子展现给她。
如今,她回来了,兰琢自当使尽浑身解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