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大队行至京畿六城的西城瑥都,城头旌旗残破,褪成灰白的旗面耷拉着,神兽图案已经斑驳不清。
黄石街面裂痕丛生,缝隙间钻出几丛枯黄的野草,在风中瑟缩颤抖。沿街商铺十之八九闭了门,窗纸碎成蛛网。
殷书绝掀开车帘时,正撞见一队披甲卫兵策马掠过街角。马蹄声惊起蜷在墙根的野狗,那畜生怯生生地瘸着后腿蹿进暗巷,竟不敢朝人狂吠。
“这京畿之地怎么如此破败不堪?”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赤蛇冰冷的鳞片,眼神擦过街边一栋大门半坍,门环锈蚀成红色的宅邸。
萧荣策马从队尾疾驰而来,她望向面如死灰的殷书绝,淡淡道:“殷使者可是舟车劳顿?脸色这般差。”
“我只是好奇,黎国京畿不该是万商云集之地?怎的此地倒像遭过兵祸?”他眼神涣散,不像是好奇,倒有一股落拓之意。
萧荣半眯双眼,觉得他的表现很奇怪,试探道:“此处原是开国功臣薛氏的封地。”她扬鞭指向远处一座倾颓的望楼,“十五年前鹳阙之变,薛氏私通敌国的密信从望楼鸽房截获,九族尽诛。此后瑥都管辖权收归皇室,旧日与薛氏交好的朝臣纷纷告老,如今住的多是刑部与兵部新贵。官员更替如走马,百姓自然活得小心。”
“不是在薛氏宅邸搜到的密信吗?怎么成了鸽房截获?”殷书绝疑惑地望着萧荣。
他说得一点不错,萧荣头一斜,迎上他的目光:“哦?殷使者怎知那薛氏的狐狸尾巴是如何露出来的?”
殷书绝这才反应过来萧荣在试探他,轻笑一声道:“鹳阙之变,我在西幽亦有耳闻,那世代清正廉明的薛氏竟在一夕之间沦为乱臣贼子,这样的大事,天下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萧荣知道他在打马虎眼,西幽与黎国京畿相去几千里,就算是坏事传千里,也不该传的如此具体,萧荣不免怀疑这黎国有西幽的眼线。
但眼线不宜拆穿他,以免打草惊蛇。
“原来如此,让殷使者见笑了。我们马上就要进京了,黎歌可比这瑥都热闹多了,到时候一定好好款待殷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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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赶早朝,萧荣带领使者大队一早便忙不迭赶往皇宫。临近新年,黎歌城还笼罩在睡梦中,就见八百坊市悬起红纱灯笼,似火河蜿蜒。
尽管街上只有零星几个行人,已有不少商户开始装点门脸,鳞次屋宇升起袅袅青烟,酒肆支起描金水牌,烟火气远比瑥都浓得多。
到了萧荣的地盘,宫泽尘以为她该从容得多,但她却神色严肃,似乎在警惕着什么。
行至提督府,一车夫忽然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挡住萧荣的去路。
“萧大人可有吩咐?”他戴着草帽,单膝下跪行礼。
萧荣走到宫泽尘旁边道:“三公子,劳烦你跟着李叔先移步本官宅邸,等下了早朝,我自会来找你。”
宫泽尘有些不乐意,他原以为可以入宫在皇帝面前刷个脸熟,但在这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只能听从萧荣的安排。
早朝已开始,萧荣和殷书绝二人得传令官传唤,一道来到宣阳殿外等候。
宣阳殿内肃静得针落可闻,文武百官都低垂着头默不作声。
“东莱在我国东边境安营扎寨,西南军力尚不足十万,镇北军坐拥三十万军力竟也一毛不拔?他卫国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皇帝?”
江奕衣袖骤然一甩,一阵风扫过宦官的脸,背脊下沉,头垂得更低了。
满朝文武当即跪下,无一人敢应。
“启禀陛下,西幽使者已在门外静候。”
江奕强压怒火道:“传!”
二人齐步走入大殿,神色各不相同。
萧荣面不改色,步伐稳健,一种不同寻常的威严令她在帝王面前也毫不畏惧。殷书绝则昂首阔步,尽管已收敛不少,与那秋收稻穗般的文武百官比起来却是放浪十足。许是感知到大殿威严的氛围,赤蛇正在他广袖中焦躁地绞紧鳞片。
“西幽使臣殷书绝,奉吾王之命献上天海高原冰水玉璧一对。”他折腰,将玉匣展开,双手奉给掌事的宦官,赤蛇突然从他腕间窜出,蛇头鼓成拳头大,在江奕腕上盘旋而上。
“护驾!”宦官大惊失色,却不敢上前剥落那赤蛇。
一群禁卫军鱼跃而入,围在江奕和殷书绝的周围,为首的提督正要伸出刀砍断那冷血畜生,却被江奕漠然伸出手阻止。
只见那赤蛇张开嘴,吐出一枚核桃大的稀世珍珠,刚好落在江奕肩头。他面色凛然,毫无恐惧之意。
那珍珠泛着金光,如同扛起一轮明日,照彻四方天地。
“陛下果然是真龙天子,能接的住这灵蛇吐出的祥瑞福泽,臣代表西幽万千子民祝黎国和平安泰,陛下万寿无疆!”
“好哇,好!使者有心了,带朕谢过西幽王。”江奕取下那枚明珠,指尖拂过蛇鳞,“殷使者这驭蛇之术,真是让朕开了眼界!”
“陛下谬赞,陛下英勇神武,才真真让在下,乃至天下都心悦诚服!”
江奕龙颜大悦,念及本国的颜面,即刻令百官起身,方才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天下不敢说,黎国境内风调雨顺,朕便心满意足了!”他将明珠举在手中细细端详,欣喜溢于言表。
殷书绝忽地抬首,展开话锋:“一个黎国,已经不足以配得上陛下的九五至尊了!”
江奕笑意凝滞,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殷使者的意思是……”
“臣此次来访,除了和贵国行礼之往来,还携来一密诏,事关两国未来……”他与江奕四目相对,意味如琢如磨。
“还请尹使者快快呈上西幽密诏。”他将明珠交给宦官。
“陛下莫急,启封密诏需要一盆炭火。”
侍女将炭火呈上,只见殷书绝脱下外衫,解开腰间捆绑的衣带,拿到火盆上正反两面反复烘烤。不久,衣带上便出现密密麻麻的字迹,殷书绝将衣带呈交给江奕。
“微臣背负西幽王之命解黎国困境。西幽王知悉东莱崛起,有向西攻黎之势,黎国将腹背受敌。西幽与黎国乃友谊之邦,不忍黎国陷入危亡,愿出二十万军力援助黎国。”
江奕细细解读密诏的内容。
“西幽王的条件是,不止驱逐,而是攻占,而后幽黎两国瓜分东部大陆?”
“正是如此。西幽王的意思,若这二十万幽国大军直接攻打东莱,则西幽国优先选择战后疆域。”
任谁都清楚,此番必然对黎国不利,江奕追问:“若是我黎国想要优先权呢?”
“若是黎国优先,则调镇北军至黎国东部,西幽大军代替镇北军抵御北地蛮人。当然,西幽与北地有衔壤之境,可不进入黎国而攻略北地。”
东莱野心昭昭,若只是驱逐,恐难长久,能一劳永逸倒也未尝不可。西幽大军直接攻打东莱,必定要经过黎国领土,二十万大军,直接吞并黎国也并非没有可能。但若是镇北军东迁,军事重心改变,于黎国也有不利之处,且势必要说服杨家。
江奕倾向于后者。
明里,镇北军东迁而西幽军伐北,黎国可优先挑选战利的疆域,且可避免西幽军入境,还能节省人力物力。
暗里,杨家在西北的势力固着已久,镇北军东迁是撼动杨家垄断地位的好机会。
无论怎么看,此番策划对黎国和皇室都是利大于弊,杨家的同仁固然想要阻拦,也实在难挑出什么错。
“陛下,西幽策略不失为一桩妙计,但我国军事重心迁移,风险不容小觑,西幽和北地仍是隐患,还望陛下慎重考虑。”
兵部裴尚书固然和杨家走的很近,但在这件事上还算是中肯,不管是何立场都有附议者。
江奕点点头。
“昭阳公主有何看法,说来听听。”
昭阳公主江驭辰在美人如云的京城是出了名的美貌。她容色绝丽,顾盼生辉,穿着官服的身形纤细挺拔。
作为嫡长公主,她从小便受到严苛的教育,特别是皇后,一直将她当作储君来培养,她在朝堂的一举一动不光是影响着自己的前途,也牵动着杨家势力的生息。可以说,杨家不在场,她便能代表杨家的意思,因此百官洗耳恭听。
“回禀陛下,儿臣认为,西幽策略是解我黎国困局的不二法门。镇北军历来便是为我黎国安定而生,而今北地之争能得西幽援助,那么镇北军东迁,义不容辞。”
江驭辰话音刚落,朝堂上便窃窃私语。百官没想到,杨家能这么轻易妥协。
“至于裴尚书的顾虑,自然也不容忽视。我黎国镇北军储备十万,加上现在攻北军力十五万,共二十五万,不必全部东迁,攻打东莱,只需调派十万军力即可。”
“长公主的意思是,余下十五万要用来守住西北?可若是这东迁的十万军力不够该如何?”裴尚书问道。
“那便再另行调遣。之所以不能全部东迁,怕的便是西幽和北地蛮人转而攻黎,东迁的十万军力耗光之际,西幽和北地双方军力怕是也已经所剩无几,届时再有突发状况,留下的镇北军也可一举平定。”
话音落,朝堂上又陷入一片死寂。江奕眉头紧锁,在殿上来回踱步。
忽然,他拍手叫好,群臣的称赞声也接连响起。
“启禀陛下,长公主才智过人,如此上策无可挑剔,实乃我黎国之幸。若在镇北军撤离北地之际,西幽军便能从北部天海高原东下进攻北地,为赢得最佳时机,臣以为,可派戍守境内的镇北军先行东迁,待攻北将士归来再行调遣也不迟。”裴瑛补充道,顺便拍了个马屁。
多方军力同时并举可以节省时间,攻北军队撤回西北要塞要不了半月,这段时间西幽就算有攻黎的打算也过不了黎国边疆。
江奕即刻下达旨意,命通事传旨于卫国公。
殷书绝早闻昭阳公主才智过人,及笄之年便可在朝堂之上指点江山,今日一见竟非徒有虚名。大殿之内也有三两女官,多在而立之年,似乎迫于官场之道而遮蔽锋芒,远不如昭阳公主这般锋芒毕露。
他将目光停留在身边的萧荣,发觉她与西北赤地那个盛气凌人的萧大人有些不同。那时,半张面具都无法掩盖她的锐气,而眼前的她却好像蒙上一层阴翳,将初见时的那个她完美隐匿于众目睽睽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