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案子之所以在京城轰动一时,便是因为,其中大有蹊跷。
或许也正是因为传言中所谓的“真相”站不住脚,是以很快又销声匿迹,仿佛只是个说书先生杜撰出来的那种荒诞至极、半点不可信的鬼故事。
毕竟从头到尾,大伙儿也并没有亲眼见着谁因此丧了命,甚至所谓的失踪之人,亦没有谁是京城人氏,所以子虚乌有一词很快就和此事挂上了钩。
于是众人谓之,流言。
若要谈及这个案子是如何进入大众之视野,还得从今岁伊始,京城东西两处福泽院说起。
大胤国祚已三百余年,近些年虽有风雨,却仍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之景。
但亦不可避免会出现些孤苦无依、穷困潦倒之人。
无处可去之后,便成了那流落街头的乞丐。
朝廷施仁政,黎民享轻赋税薄徭役,无家可归之人或多或少也会受到恩泽。
京城东西两处福泽院便是收容这些风餐露宿者之地。
每逢新岁,朝廷都会命专人送去米面肉食,乞儿此时亦可饱餐一顿,若是运气好,还有新衣可穿。
乞丐为了日子好过些,平日里也会上街乞讨,但新年之际是绝不会出来受冻的,更加不会在冰天雪地之时傻乎乎地待在屋舍外的树丛之下。
可偏偏,就是有这样不知严寒的人。
更为蹊跷的是,这些人只聚集在东边的福泽院。
京城共两处福泽院,一东一西。
唯一的区别便是同城门的距离远近。
如若人从京城而入,西边那一处福泽院得走两个时辰不止,算是较为偏僻之地。
可若是要去东边的,只需一两炷香的脚程。
这样的景象算得上是古怪,如何不会惹来异样的目光,是以很快便被其他人察觉了。
不知怎的,消息亦传到了东宫。
箫沉舟遂立即命人前去调查。
被太子选去办差的怎可能会差,他们动作很快,不到一日功夫,结果便已呈上案前。
从外地来,需路引方可入京,京城的乞儿,身上自然不会有这种东西。可这一拨不知躲避风霜雨雪,时而躺倒在外面的人,十之六七都有三原县的路引。
也就是说——
东边福泽院外头这些举止怪异的人,是从三原县而来。
东宫派去调查的人也算仔细,他们发现这几十人并不是随意散作一团,而是三三两两倚靠在一起。
又试着观察这些人的面容,发现依偎在一处的,面容确实有些相似,就连说话方式、某些行为习惯也极为相近。
一家人。
只有这个理由才能解释。
可惜的是,他们大都神志不清,就连问话,有时也得重复好几遍。
不过好在也有几个勉强能说清楚话的。
可即便如此,他们仍是双目无神,甚至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
“孩子......我家是有孩子的......”
“人不见了......”
“他们都在骗我......”
下属将零零散散的话语拼凑在一起,又多番询问,才终于得出一个堪堪符合他们情状的论断。
家中有人失踪了。
可按理说,若是家里人消失不见了,他们又是三原县来的,第一时间该是去上报地方衙门,就是找不到人,也该去寻那西安府衙。
来京城,又是为了哪般?
几个下属思索过后,心中皆是一沉,除非——
试过了,但皆是无果。
箫沉舟看着手里的信笺,略一斟酌,又让十来个人去了三原县一趟。
能说得出名姓之人皆已记录在册,大可顺着这一条线索将这几户人家挨个走一遍。
可令众人没想到的,更为惊悚的居然还在后头。
通过户籍、画像和当地百姓之口,顺利查到了一些人的居所位置,可当他们要去寻找那些人口中的失踪之人时,却被告知,这一处没有这个人。
没有?
没有。
这个人不曾存在过。
十来人是分开查案的,但无论是哪一队人,最终得到的都是一样的结果。
会合后众人互通消息时,皆是一惊,难道是京城那些“痴傻之人”在满口胡诹?
还是说,这个所谓的失踪案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为的就是引起骚动,祸乱京城?
侍卫扮作游商和随行护卫小厮,用的名号虽不是太子的人,但也不至于没有法子找官府核实。
可人去了当地官府一趟,还是没有新发现。
确实没有这么一个人。
调查就此陷入困境。
好在,第二日中午一行人去填饱肚子之时,一个眼尖的侍卫发现,旁边桌有妇人正在给怀里的幼童整理长命锁,他灵机一动顺势提出:
“既然失踪的是小孩子,何不去他们家里找找线索?”
午饭就此被稀里糊涂地解决了,几人立刻分批行动。
果然,计划得当,事情很快便有了眉目。
家境稍微富裕的,自然会给孩子准备长命锁之类的物件,旨在帮小孩祛灾辟邪。
而有的长命锁背面,还刻有生辰八字。
就是家境不如何的,家里也会有小孩子喜欢的物件,比如风筝、空竹、弹弓。
十来个侍卫看着搜集来的这些新旧皆有的物件,一时陷入沉默。
种种迹象表明,这些人并非没有存在过,只是被人刻意抹除了痕迹。
而这样的事情,普通人是办不到的。
县衙、府衙那边,都有人做了手脚。
既然能动用权势捣鬼,无疑做足了准备,自然也扰人寻找线索。
可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好事的人。
侍卫离京还没几天,京城那头就起了风波。
不知从哪一处来了些找乐子的公子哥,许是平常的把戏玩腻了,居然将主意打到了东边福泽院这些窘迫之人身上。
这些纨绔不知从哪听说了这么一桩事,亦不知偷偷用了什么法子,居然从这些衣衫褴褛之人口中,将所谓失踪之人的生辰八字套了出来,并让人仔细写在了一张纸上。
或许,在这些骄奢淫逸之人眼中,京城平白无故出现了这种事情,不过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纨绔子弟平日里最愁的,便是不知要去何处寻欢作乐,这下子心中有了疑惑,又有几分好奇作祟,自然要去瞧一瞧那头到底在搞什么幺蛾子。
哪里知道,就是这样的看似玩乐之举,却牵出了更为离奇的线索。
跟来的家丁就站在自家少爷身后三步远的位置,右手拿着一支点了墨的毛笔,左手将一张白纸垫在本杂书上,听着耳边模糊的呻/吟,断断续续将主人家事先吩咐的工工整整写了下来。
然而,写着写着,他便觉出了不对劲。
统共也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脑海中本就还有些印象,疑惑夹杂着猜测,越往后听家丁的眉头便越皱越紧。直到得了空,细细打量这上面每个人的生辰,恍惚中意识到了什么——
几乎是打定主意的那一瞬间,吓得立刻将手中的纸笔书本甩出老远。
在场之人不在少数,家丁这动静一出,当即就有人凑上来打听消息。
为首之人玩得正不亦乐乎,眼看就要查完了,下面的人却给他来了这么一出,是以也跟着站起身朝他甩脸子:“你怎么回事?”
那家丁终于回了魂,颤颤巍巍同主人家说:“公、公子,要不我们还是赶紧回去罢......”
“回去?回哪儿去?”衣着富贵的公子哥嗤道,但他俨然忘了,从头到尾,这件事便和“诡异”二字脱不开关系。
那家丁的脸色已然不大好了,吞了口唾沫又凑近些小声道:“公子,这事恐有不妙。方、方才我发现,这些人的生辰......八字都极为规律。”
“胆小鬼。”主人家利落地甩了甩衣袂,轻蔑地斜了身侧那家丁一眼,冷哼一声又径自去十步之外捡那张写了一半的宣纸。
在场之人就属他身份最高,其他几个游手好闲的见他动了,也跟着凑上来。
一边打量他的眼色和神情,还得抽出空去瞧那纸上写了什么。
几个纨绔的动作整齐划一,慢慢低头,一行行往下看,可他们的眉头却皱得愈发紧。
一月初一。
二月初二。
三月初三。
四月初四。
只有简单的月份和日子。
而且写到四月便没了。
为首的公子哥还以为这次带来的人玩忽职守懈怠偷了懒,一怒之下捏着手里晕了一半的白纸立刻返身,他抓着那家丁的耳朵,咬牙切齿道:
“你倒是说说,你写的这都是些什么玩意!”
“公子......”家丁也是苦不堪言,差点便要哭了出来,“方才不是同您说了,有蹊跷么!”
好在这些纨绔中也有见多识广的,见此情形思索一瞬后立刻道:“这意思......怕不是死人的顺序罢?”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谁又敢保证这其中藏着什么。
这话一出,在场之人无不自危,生怕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个儿。
特别是那个手里正捏着一纸生辰的纨绔,他当即将东西揉成一团,还用力踩了几下,振振有词道:“荒唐,世上哪会有这样的怪事?”
可当天回去,这为首的纨绔便发了场高烧。
更巧的是,这发了高烧的人,生辰便是那九月初九。
东边福泽院也有侍卫盯守,这里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们鹰隼般的眼睛。
可京城到三原县足足有两千里路,即便是训练有素,人马一来一回也耗了不少时日。
京城数人到三原县之时,地上的雪已经化了。
这样的速度,若不使用驿站八百里加急和飞鸽传书,将消息送入京城也得月余。
但说巧不巧,最后从三原县那头传来的书信上,不仅说明了事情经过,文字最后,赫然写着两个生辰,亦是纨绔命人写下的那样——
二月初二和三月初三。
同样没有年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