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顺着阿叔告知的方向走,五日后的黄昏,晏云风终于找到了一名叫加阿城的地方。
这里城墙极高,几乎看不到有高过城墙的建筑,形状窄而深的城门从外表看起来没什么古怪,可一旦走进去,昏暗的高顶仿佛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上,竟真的恍然生出一种被野兽吞吃入腹的怪异感。
晏云风的佩剑收进了柏晏给的储物袋里,好奇张望的模样乍一看像个不谙世事的旅者——如果能忽略掉他高挑挺拔的身姿的话。
从出现在城外起,他总能感觉到从四面八方投来的窥伺的视线,有来自守城士兵的,也有来自出入城门的百姓的。密密麻麻又令人感觉不到善恶的意图,像是一张张净往人脸上扑的蜘蛛网,抓不住又扫不开,阴魂不散地缠着他。
长街上有许多客栈,风格各异,看起来都十分吸引人。不过晏云风在城里转了会儿,寻到了一处十分普通的店,就这么住了下来。
这里的人很热情,但热情过了头就有些古怪了。
光是上楼梯这么会儿功夫,晏云风就拒绝了三次店小二帮他保管贵重物品的请求,在不知道又从哪窜出来的人拦在眼前的时候,晏云风叹了口气,从那只看起来就十分宝贵的储物袋中,一把把自己的佩剑给掏了出来,提在手里。
果然,他们被这么一威慑,接下来直到晏云风进入自己的房间都不再有人敢拦他了。
站在门后仔细听了一会儿,晏云风快步走到窗边,小心翼翼推开一点窗缝,往下瞥了一眼。不出所料,从进了城开始他就觉得有人在跟着他,此刻就连窗户外的小巷里都守着人。
晚饭是叫店小二送上来的,点燃蜡烛,摇晃的烛光映在他的脸上,格外深邃的五官使得他的眼睛隐在一片阴影中,抬头时那豆火苗在他漆黑的眸子里颤颤巍巍地闪动着。
困意来的毫无预兆。
店小二来收餐具时见他打了个哈欠,关切道:“客官来咱们加阿城一路上想必是舟车劳顿。”
晏云风闭了闭眼,手上擦剑的动作不停,接话道:“是啊,也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他是意有所指,店小二也十分配合,布巾往肩上一甩端起餐盘乐道:“那您可就来得巧了,明儿是立春,咱们多赫湖沿岸十二城每年都一同兴办迎春礼呐。”
“多赫湖?”晏云风虽然是循着那个虚无缥缈的传说一路寻到这里来的,但对于这里诸多名字都不甚了解,多赫湖这个名字更是第一次听闻。
“正是呐,”店小二看向窗边侧坐的人影,语气放轻了些,莫名给人一种循循善诱的感觉,“‘多赫湖中多赫岛,多赫岛里神仙好’,传说多赫岛里住着位能实现所有愿望的大神仙呢。”
晏云风瞥过去一眼,他没什么表情时总显得眉眼锐利,看起来不好招惹的样子,只有笑起来才能稍微冲淡些那点寒意。
店小二被这陡然一眼吓得钉在原地,一时间还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不过眨眨眼的功夫,这位性格带着软刺的客人忽然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冲他笑了笑,“多谢了,明日我一定去凑个热闹。”
房门在背后关上,店小二在门口傻了一会儿,才惊觉自己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腿脚都有些发软,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下楼去了。
屋内重新陷入一片寂静,晏云风把佩剑擦好收在储物袋里,淡金色的布料被他握在手心里摩挲了两下——柏晏常用的东西好像一贯都是这样,没有什么特别的花纹样式,也甚少绣上带有寓意的图样,简单的不行。
这个季节,花鸟鱼虫都还没有完全复苏,可他熄了烛火和衣躺下时却迷迷糊糊地听到了几声鸟鸣。
下意识抬手盖在藏进衣襟里的储物袋,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意识在不受控制地沉浮时,终于听到了一点小心谨慎开门的动静。听脚步,大概是两个成年男性。
“他真睡熟了?”其中一人用气音问他前面的那个人。
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响起,竟然是先前送了饭菜来的店小二,他没刻意压轻声音,笃定道:“当然,饭菜和蜡烛里都放了东西,哪怕他是大罗神仙,这会儿也肯定昏死过去了。”
窗外的月光清冷皎洁,大片大片地洒进来,把还算宽敞的屋子里映照得一览无遗。
两人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晏云风从一开始察觉到蜡烛的问题时就服用了解毒丹,虽然没有立刻见效,但好歹还保留了一丝意识。
为了配合这两位仁兄,他放轻了呼吸,想看看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你去那边,抱他的腿。”店小二抓住晏云风的肩膀,指挥道。
另一人大概还是有些怕,掀开被子虚虚地抱住了床上的那双修长的小腿,“可他是个男的啊,真的有用吗?”
“啧,你管那么多呢!”晏云风感觉自己被带着晃荡了一下,大概是店小二忍不住踹人了,“城主怎么吩咐咱就怎么做,不然你是真想让大小姐去,还是说你想去啊?”
“没没没,我长这样哪里配啊。”那人终于老实了,跟着店小二一起将晏云风扛了起来,一步步往外挪去。
“生在多赫的地界,你也别对这些人有什么恻隐之心。”晏云风感觉他们拐了个弯,大概是到了门外走廊。只听那店小二语重心长地开导同伙,“怪就怪他自己倒霉,生的俊俏还偏赶上咱们加阿城主办迎春礼。”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解毒丹发挥了作用,晏云风的意识彻底清醒过来,悄悄睁开一点眼缝往周围看去。
他被放在一辆板车上,拉车的也不知道是牛是驴,倒是安静的很。周围还没生新芽的树木高耸,光秃秃的枝条在月色下像是一双双挣扎着伸向天空的手骨,乍一看还挺吓人的。
坐在前面驾车的那位仁兄还在和店小二说话,许是觉得这么久了晏云风也没什么动静,说话的声音也大了些,“你说,那湖里真有神仙吗?”
店小二正在闭目养神,闻言抽了抽嘴角,好半响才回道:“有没有的谁又说得准,反正我没见过。”
可没见过又怎样,驾车的仁兄不是他带的第一个新人,大概也不可能是最后一个。
这条路上除了车头挂着的一盏烛灯,除此之外就只剩下被遮挡的斑驳月光,冷白的光斑从他们身上一遍遍扫过,遗留在来时望不到头的小路上。
就像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这么做多久了,就像多赫的地界上已经无人知晓迎春礼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
时间总是催着人遗忘,初衷、本心在眼下的得失面前似乎总是一文不值。
人声渐渐响了起来,树林退去,眼前忽然开阔起来,一轮清晰的满月悬在高天之上,晏云风听到了水波冲刷岸边的声音,从远处吹来的风中混着燃烧的木柴味。
“怎么才来?”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似乎是守在这里等他们的人。
店小二跳下板车,和仁兄一起又把晏云风扛了起来,嘴上讨好地笑着解释道:“这人太高了,弄过来费了点时间。”
从板车上又被转移到了湖边的船舱里,听到撑船那人掏出了哗啦响的银子丢给店小二,晏云风微微起身,往船外望去。
黑夜还很漫长,望不到边际的湖面上反射着荧荧月光,他像是躺在一片会流动的雪地上,远处湖心中有一座岛,烧柴的味道就是从那里飘来的。
撑船那人又和店小二他们说了两句,随后直接跨上船,长直的竹竿抵在岸边的石头上,一用力,这叶扁舟晃荡了两下便离岸而去了。
撑船那人冷得很,这么大一片湖要划上许久,这船上除了“昏死”的晏云风就只有他一个人,可他居然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这要是换了柏晏或者白鹿来,一个人就能撑起一台戏,甚至把旁边的“死人”也利用起来。
晏云风一路观察,觉得这里应该就是传说里的巨湖、店小二嘴中的多赫湖。
那这是要将他带去那个多赫岛吗?
不知过了多久,木船与岸边的栈桥接驳,两两相撞时发出一声细微的动静,小船晃了一下后停住了。
一直被搬来搬去,晏云风都有些麻木了,他听到远处有许多人在说话,一路上也看到了很多灯火绸缎的装饰,倒是真的挺有节日氛围的样子。
“快快快,把他放在这儿。”一个年纪稍大些的男人见人来了,赶忙抬手招了其他人来。
他话音未落,晏云风就感觉自己周围有很多人涌了上来,他不知道自己被放在了哪里,这里人太多就没轻举妄动地睁眼。下一刻,粗麻绳的触感在他身上缠了几圈,手脚也都被捆了起来。
“天马上就要亮了,他不适合扮女相,给周家小子换上,快!”
一阵兵荒马乱后总算是尘埃落定了,已经意识到自己或许成为了他们迎春的祭品,晏云风听到身边躺下了一个人。那人是清醒着的,听他呜咽的哭泣声大概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跑不了就是那个周家小子了。
周家小子嘴里似乎被堵上东西,哭声都不甚清晰。
晏云风心里感慨一句既来之则安之,浑浑噩噩地等到了天亮,又听着人声渐渐鼎沸,大概是所谓的加阿城城主还讲了大半个时辰的迎春致词,几乎一夜没睡的晏云风这下真的是快要睡着了。
耳边周家小子的哭声没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同样听困了。
忽然,店小二和那位仁兄的声音在一阵欢呼中脱颖而出,好像是又在讲悄悄话。
“他怎么还没醒,不会是你下的药太大,把人毒死了吧?”仁兄还是那么爱操心。
店小二的声音也有点心虚了,不确定道:“应该……不会吧,我都是按照以往的药量放的。”
晏云风听了一耳朵,发觉原来是自己装过了头,早该醒了。于是他默不作声地睁开了眼,还像是刚刚睡醒般眨眨眼缓了缓神。
发觉祭品醒了,致词结束的城主走到跟前,笑着轻声说:“我们多赫湖沿岸十二城都会感谢您的无私奉献的。”
晏云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和旁边被打扮成女孩的周家小子躺在一起,半点也看不出来能跟“无私奉献”这四个字扯上关系。
城主无所谓地笑了笑,无论如何,至少他的女儿不用被献祭出来了。
礼官高声宣布礼成,晏云风就看到周围走上来四个光着上半身,浑身画满了不知名的图腾的男人举着火把靠近,从四个角落一一点燃了他身下躺着的床榻。
火焰腾起,不知是谁给了一把力,床榻居然缓缓滑动,下一刻便陡然坠入了一个巨大的裂缝!
眼前火苗由盛转衰,在呼啸的风声中头顶天光明媚的裂缝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