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全场哗然。看席中不乏有知情者,然而此刻无论知不知情,只要不是傻子,多少都能猜出点什么。
高台之上,流风派掌门眉眼低沉,站在他身后的小辫子哆哆嗦嗦地张口想要解释,却被一抬手打断了。时至如今,无论怎么解释都于事无补了。
起身走至看台边缘,流风派掌门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开口问道:“道友这是何意?”
“你不明白?”柏晏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粉包,抬手举在辛天逸头顶,“那这东西,要不要我给这位用一用,让你看看是做什么的。”
看到那个小药包的时候,无论是看台上的小辫子、流风派掌门还是跌坐脚边的辛天逸,在场变了脸色的人不少,说明通通都清楚这是什么东西。
“这东西……你,你哪来的?!”辛天逸被长剑困在原地无法动弹,此刻他看着能让他数十年的修为毁于一旦的东西,才真真正正感觉到了无边的恐惧。
台上闹剧开演,看席上白鹿将怀里的晏云风递到喻临手里,起身轻声道:“劳烦照看一下。”
喻临接过孩子,有点没回过神地与他大眼瞪小眼,而白鹿已然就此消失在看席上,转眼间就出现在了下面的柏晏身旁。
“还能从哪,自然是从你们流风派得来的。”白鹿笑的狂妄,抬手一挥,他的指尖便延伸出一条金色的丝线,另一端直直地伸向看台上的小辫子。
擦过流风派掌门时,他抬手就要拦住,然而却虚穿而过,竟是分毫碰不到。
另一端连上见到白鹿后便面色惊恐的小辫子,白鹿抬手,虚空一抓,那人便犹如被牵拽般飞向他的掌心。
攥住小辫子的前襟,白鹿抬眼看向抓住围栏的流风派掌门,笑道:“牵丝线是个有趣的小法术,能将交易双方连接起来,非修为高于施术者不可碰。”
堂堂流风派掌门都无法触碰到,在场怕是也无人能解。看席上苏子鱼愣愣地抓住喻临的手臂,神色有些呆滞,“他们的修为,竟然如此深厚吗……”
就连处变不惊的喻临,此刻也有些难以置信了,扫视全场,也唯有他怀里抱着的小孩乐的很。
“你又是何人。”流风派掌门的脸色很是难看,有了白丝的胡须微微颤抖,已显老态的手掌死死攥着围栏。
“我?”白鹿指了指自己,随手将小辫子丢在地上,道:“只是我家主人的仆从而已。”
柏晏又捏出一颗淡蓝色的宝石,便是昨晚被白鹿扔去袭击自己主人脑袋的那颗。
随意地丢在小辫子身旁,这颗留影石便将昨晚在赌场录到的,所有的情形全都放了出来,自然也包括小辫子承认的,十年前喻临的那件事。
仙道大会尚未开始时,在城门口,柏晏公然指责流风派仗势欺人的事早已传遍街头巷尾,已然是无人不知了,人们对于流风派的敬畏和信任破开一个小口。
此刻,他又揭开此等丑闻秘事,群情激愤、愤慨不已也是轻的。
当神位不再高高在上,便也只是俗世凡尘里唾手可得之物罢了。
“你看巧了不是,我这正好有一瓶吐真剂,”柏晏跟个百宝囊一样,又不知从哪摸出一个小瓶子,道:“要不我这就喂给他,听听他是奉谁之命,用这能散尽人全部修为的药粉与我的仆从做交易?”
围栏猝然裂出数道裂痕,流风派掌门压抑到眼角抽搐,沉声道:“抓住他!”
此言一出,无疑是变相承认了这事皆是受他指使,看台里不乏以往险些在仙道大会里夺魁拿奖的人。此刻他们大多愤而起身,叫喊着要让流风派给个说法,便提着武器攻去围攻柏晏等人的流风派弟子。
比试场地顷刻间混乱不堪,刀剑相击、破口大骂,乱七八糟的声音吵嚷着,已然无人在意被强行喂下吐真剂,正颤抖着陈述事情的小辫子在说什么了。
柏晏挥手收回困住辛天逸的长剑,笑道:“这场比试我认输,魁首归你了。”
说完,他便和白鹿一同离开了,身后的烂摊子他自然一如既往的没兴趣管了。
在一片混乱中,他们寻到帮忙照看晏云风的那两人,将小孩抱在怀里,柏晏一抬手就打断了想说些什么的喻临,和满肚子问题的苏子鱼。
指尖附上喻临的手腕内侧,柏晏垂着眸默不作声,片刻后他收回手,道:“感受一下。”
“啊?”喻临虽然还有些懵,但十分听话地照做了。
下一刻,体内重新涌动的法力令他猝然瞪大了双眼。他抚上怦怦跳的心脏,呼吸停滞了一瞬,声音避不可免地发起颤来,“这……你……怎么……”
此时此刻,在他的身体里,有些消散已久的东西重新凝聚,经脉里枯竭的源头正躁动着,缓缓流淌出略微有些陌生了的法力。
那是他曾经极为熟悉的,本就属于他的东西……
说不清是因为身体里流动的暖意烘灼人心,还是失而复得的喜悦与感激,喻临蓦地红了眼眶,鼻尖酸涩难言,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如此大恩,再多言语都显得单薄,喻临抬手相抱,膝头一弯便竟要跪他!
白鹿眼疾手快地抬手拦住了他,收回手,仍是默默立在柏晏身侧。
“不必谢我,”柏晏沉沉地看他一眼,道:“有人要我帮你,只唯有一点,他希望你能保持本心。”
天色暗下来,橘红色的晚霞中糅杂着极为亮丽的一抹紫,晚风带着夏日的燥热从窗口扑进屋中,引得桌边对坐的两人同时侧目望去。
迎着轻风晚霞,柏晏支着下颌问道:“竟能劳动您老大驾。”
“少贫,说的好像我日暮黄昏了一样。”对面的神帝一身虚幻的金光,尚且穿着华丽繁复的神袍,竟是生生将环境还算不错的客栈衬得犹如破烂草屋般。
柏晏噗嗤笑了,分毫没有位分高低的自觉,翘着腿看过去,找回正事说:“那喻临怎么得了你的青眼?”
神帝并不明说,只惜字如金般吐出两个字来,“异动。”
他高深莫测地出谜,柏晏眼眸微动,看不出究竟猜没猜到谜底。
彼此无言片刻,柏晏动了动手指,不小心磕到了桌沿,发出一点轻响。他道:“筹谋不是我的强项,杀伐才是。”
神帝的指尖点了点桌面,一旁倒扣的茶杯便翻转过来落在两人手边,水壶稳稳悬空而起,给两人斟了半杯茶。
“我知道,所以同以往一样。”神帝冲柏晏抬起那半杯茶,笑道:“你负责玩儿的开心顺意,烂摊子自有我来收。”
柏晏亦是眉眼含笑地望着对方,片刻后,他才举起杯子与他轻微碰了一下。
次日告别了喻临和苏子鱼,柏晏便又带着兽形的白鹿与晏云风离开了春城。
他没去打听流风派之后如何,也不知道往后这仙道大会会不会还要办下去。他只要负责一往无前地站在众生眼前,立在尸骨血泊的顶端,成为这三界六道中令人畏惧的柏仙君就好。
他无官无职,身无桎梏。
他不会回头,亦不需要回头。
人间冬夏春秋流光易逝,柏晏恢复了自己原本成人的身量,清俊出尘身姿挺拔,就这么带着白鹿与晏云风在这世间四处游历。
他们到过几处皇城,有次还机缘下见了人皇,下了次诏狱,不过狱里不仅伙食差,还整日里老鼠乱窜。白鹿受不了这种地方,崩溃地要哭才换来了柏晏微薄的同情心;
次年秋末,他们因好奇去了场无边沙漠,柏晏自找苦吃地累极了不想动,一晚上就被埋在了沙下,晏云风哭着刨了他好久,这人才幽幽从沙堆里探出头来;
他们还找到过一片无边无际的花海,长风一吹,艳丽缤纷的各种花瓣,便擦着他们的脸颊飞向天际,晏云风喜欢这个地方,于是一住便住了三年;
如今又到了一座水城,这里民风很是自由开放,姑娘家欣赏谁亦可投花表情。
此刻他们坐船而行,柏晏清风霁月,看起来很是温文尔雅。而晏云风也已是十四五岁的少年之姿,剑眉星目眉眼深邃,他们并肩而坐,那些像落雨般投于船头的花,竟不知到底是冲谁去的。
柏晏偏头,冲桥头岸边的姑娘们笑盈盈地望去,丝毫没有要收敛自己的意思。
近距离看他开屏的晏云风眼睫颤了颤,随手捡起一朵娇嫩欲滴的红花凑到对方白净修长的颈侧,拖着音将人的注意力唤回来,“师父,我们以后还会回花海吗?”
柏晏被花蹭的有些痒,笑着偏头躲了一下,拿过对方用来骚扰自己的花枝,说:“你想去,日后自然可以常去。”
一个说回,一个言去。晏云风眸光颤了一下,呆过最久的花海对柏晏来说,亦不是家,至少这人潜意识里是不这么认为。
“那师父呢?”晏云风紧贴着人,手伸过去悄悄捏上柏晏的尾指,“我们去了那么多地方,有没有喜欢的?”
小船行至一处桥洞,周围的光线暗下来,人声消退,身旁传来流水被船身划开的微弱波动。
“我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呆在人间,”柏晏像是在密谋什么一样,在船身轻微的动荡中与晏云风贴着肩头,对对方悄咪|咪的肢体接触习以为常,“但我爱去的地方以前会对你的身体有影响。”
随着距离的贴近,柏晏微凉的体温、身上清淡的味道、还有说话间的呼吸都一股脑围了过来,将晏云风堵在中间,连呼吸都忍不住紧绷起来,捏着人尾指的力气有些失控。
柏晏拍了他的手背,他才猛地松了一下,手却不肯离开仍恋恋不舍地贴着,打了个磕巴,道:“那,那现在我能去了吗?”
“倒是可以。”嘴上应着,柏晏却下意识想避开他,“不过……在你十六岁之前,还是多看看人间吧。”
“怎么了?”晏云风看他。
柏晏偏过头,对方没问过,因此他至今也没与晏云风说过往事,“没怎么。”
出了桥洞,空气中丝丝缕缕的寒风将二人围裹。水城深冬里也不常下雪,干寒的风一吹,柏晏不爱喝水,嘴唇就分外容易出现裂口。
晏云风探头去追对方飘移的目光,无意间就盯上了这人干裂的唇,他目光发怔,手里还碰着人的手背,声音轻轻的,“那你怎么不看我?”
柏晏抿了抿唇,满脑子都在想怎么跟他说,他只有一年的寿命了,又如何告诉他,当年他父亲苦苦寻找,最终以命换命地将他救回来。
干裂的唇被他牵扯着嘴角拉了一下,瞬间便渗出了一丝血色。柏晏吃痛地想要上手摸摸,谁知在他抬手的同时,一只温热的指腹便碰了上来。
柏晏下意识躲了一下,视线在刚刚贴过自己唇瓣的手指,和晏云风看起来分外无辜的脸上来回巡睃。眉头轻微蹙起,随后不轻不重地打开对方的手,“那么大人了,别总贴来贴去的。”
说着,竟然连一直默许对方挨着的手都抽了回来。
得了便宜又挨了打,晏云风垂下眼笑了笑,这下老实了。
不多会儿,他们就看到了岸上等着的白鹿,下了船,三人才往白鹿定下的客栈走。
“这次只定到了两间挨着河道的,”白鹿站在并临的房门外,说:“左边那间离桥近,晚上还能看个夜景。右边的就只挨着河,相对来说安静些。”
言外之意就是说,这仅剩下的两间房,一间吵,一间没景。
怪不得被剩下了。
以往找客栈落脚,大都是客房宽裕的很,一人一间都绰绰有余,只是那时晏云风还小,跟着柏晏一间。紧凑的时候,就像那次仙道大会,堪堪定下一间,两人睡床,白鹿卧在铺了厚毯的地上也未尝不可。
只是如今晏云风长大了,柏晏和白鹿都寻思着给他留点私人空间,已经是默认他们主仆俩一屋,晏云风自己一屋了。
晏云风:“……白叔喜闹,我和师父住右边那间吧。”
柏晏:“?”
白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