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百灵话落,满室寂静。
因为有一瞬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句话。
可在我的沉默中,宋百灵却直起了身子,她并不顾及房内还有两位男子,只抬手一挑,褪下了自己的外袍。
昭则过了雪季,却依旧寒冷,屋子里甚至没有燃碳,瑟瑟寒风仿若从墙外穿梭至墙内,吹得人彻骨寒凉。
可宋百灵一动不动,背脊笔直,展示给我的是满身伤疤,每一道都能看出她所受过多少伤痛与折磨。
哪怕是月牙都有一瞬间忍不住惊呼出声。
“去年十一月,距十八镇最近的卓别巴瓦部袭击了蝉水镇,蝉水镇没有守住,其中仅剩的两千一百名兵士死伤殆尽,最后以焚城为代价与卓别巴瓦前驱精锐同归于尽。”
“十二月,卓别巴瓦部联合萨里仁部卷土重来,攻下距蝉水镇最近的莫跃镇,随后长驱直入,屠到了陶水镇前,我的母亲战死在了那一场保卫战中,我接了我母亲的班,可我也没有守住陶水镇,这些年繁衍的青壮几乎死伤殆尽,只剩下我们这样十几岁的少年人。”
“后来我们被俘,草原人越过了剩下不成阻碍的三镇到了昭则门前。妄图以我们为饵,给昭则一个下马威。”
“若依旧是傅良密那狗官,大抵是不会给我们开城门的,可是您开了。”她说到此处,眼底有些泪将要溢出却又被她死死压下,“您开了,所以我们才重新燃起希望想问一句,朝廷可曾记得十八镇十年来踽踽独行,可曾记得陈的边界有十八镇百姓被关在城门之外苦苦支撑?”
这样的诘问,我给不了回答。
因为答案是令人失望的。
无论是朝廷还是曾经深受庇佑的昭则,都在这十年渐渐遗忘了十八镇。
忘了他们曾经的赫赫战功,忘了他们曾经是如何守护大陈边境。
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忘了就是忘了。
十八镇是上一代斗争的牺牲品,这是事实,我根本无从辩驳。
宋百灵看懂了我眼底一闪而过的哀切和躲闪,眼角那滴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你想见我,还有什么别的话想说吗?”
不知何时,我的嗓子竟然也哑了,我深吸一口气,重复道:“你可还有别的话要说?”
“既然如此,公主送我们出城吧,”宋百灵有些无力地笑了,“我想和我的亲人死在一起。”
我默了默,本来今日过来,我是想知晓十八镇和草原的情况,可在见到宋百灵这一身伤疤时又忽然觉得没有问道必要了,一切我想知晓的都以另一种方式展现在我眼前。
“让我想想。”
我缓缓说:“你们先到这里好好住下。”
可在我想转身离开前,坐在桌边不语的那位小少年却突然说道:“宋百灵是我们十八镇,最优秀的斥候,十二岁便上战场,至今已有三年了,发现过无数次草原人的潜藏踪迹。”
说话的少年叫孟於,他看向宋百灵惨不忍睹的背后眼眶发红,“公主刚刚不是说她聪明吗?是不是很困惑我们为何能这样迅速弄清楚昭则的一切?这就是答案。”
我没有回头看她们,只脚步微顿后转身走出了这间屋子。
屋外的风喧嚣,扑面而来的寒令人忍不住浑身一激灵,哪怕穿着厚重貂裘也不足矣抵挡。
月牙关上了门,将那一室寂静一同关在身后,剪影中的人影没有动,可我却能听到那个五岁的小女孩稚嫩的声音,“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无论屋内还是屋外,都没有人回应她。
我呼出口气,大步向前走去,这一回再也没心思逛庙会,目标成了公主府。
在前行的路上我淡声对月牙和谢明阚说道:“你们不用跟着我,去把庙会逛完。”
月牙想说什么,可想了想我的性格又渐渐向后退去。
身后的脚步声少了,我拢着袖子面无表情地独自向前走。
地上的雪这么些天化了个七七八八,只偶尔有些冰碴子被碾碎在脚底。
过了一会儿,我没忍住说道:“谢明阚,我说了,不要跟着我。”
谢明阚悠悠叹了口气:“公主怎么发现的?”
“你自己露出脚步声故意让我发现的,”我冷笑一声,“平日里你向来明哲保身不会触我霉头,今天怎么反倒走到我旁边来了?”
“因为我发现了一件事,”他一边从袖兜里拿出已经有些泛凉的板栗一边说道:“公主,你不是在忧愁十八镇的苦难,你是在震撼于十八镇的忠诚与强大。”
“你想走一趟十八镇。”
他说这话时,格外肯定,一双墨似得眼凝视着我,带着我说不清的复杂。
这种时候我居然有闲心想,他在复杂什么呢?复杂于我那样快地看到了十八镇的价值?复杂于我那样快地下定决心要拿下十八镇?又或者他在澄请堂便发现我其实已经下了迎十八镇入城的决定?
他看穿了我多少呢?
我不知道,但是他有一样说对了,于情于理,我都必须要走一趟十八镇。
从宋百灵的话语中,我也可以窥见十八镇的武力有多么强大,过去有多么辉煌。
我从来不理解我父皇因为无法拆解姑姑在她们心中的地位,恐惧于哪怕姑姑死了也依旧是她们心底忠诚的信仰,便干脆将这样一支强大到人尽皆兵并且能为陈奉上全部忠诚的队伍抛弃是一种什么样的想法。
“谢明阚,寄人篱下时不应该像你一般活得这样明白。”
我轻声说,目光落在他的脖颈上。
谢明阚的脖颈是修长笔直的,淡青脉络隐约可现,令他的脖颈多了几分脆弱。
察觉到我的视线,他竟然笑出声来,只剥了一颗板栗递给我,“公主,你实在很难伺候。”
“蠢笨些的你嫌弃不够聪慧太过无趣,聪明些的你又不喜随意猜测你的心思。”
“可我说出来,是不想让你将我丢下,想奢求个恩典带我一起去。”
我接过板栗丢进嘴里,“你为什么想去。”
“人活几十年,宁过险而不过静。”谢明阚淡声回答:“比起留在哪处庸庸碌碌,阚宁愿在生死之境中走过,是旁观也好,是直面也好,都能让内心愉悦些。”
谢明阚这种心理,我熟。
典型的被伤得过深闲不下来。
当初我被父皇下命一箭射穿肩膀,好了之后也是这样的心理。
想折腾,使劲折腾,作天作地也弥补不了发现自己是被放弃的那个的不忿。
我还真当他被自己的老爹杀母杀祖,地位一落千丈,经历了冷宫之痛,经历了年少离乡,结果真这么冷静接受了呢。
“所以你当初来陈受到无数欺辱时,其实也没有那么痛苦?”
谢明阚如实回答:“确实,光想着如何在长安的勋贵手底下活得轻松些,也是件让我不会闲下来的事。”
“不过后来公主来了,如何在你手下活下去,顺便再离开长安变成了另一件拿走我注意力的事。这些确实没有那么痛苦,反而让我感觉自己确实还活着。”
正常人听到谢明阚的话,估计会觉得他疯了。
可我发现我其实不是个正常人,我居然接受了。
像是终于找到了他这个完美面具下的那点裂痕,只觉得有了那么点意思。
不过——
“在我手底下活着,让你会痛苦?”
谢明阚闭上了嘴,可是看他的眼神也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我说话时常阴阳怪气,性格阴晴不定,和他比试还时常故意捉弄折腾,逼他直面血腥,逼他杀人放火,确实也算不上太好。
可那又如何呢?
谁让我是公主,他是质子呢?
我比较理直气壮,也不需要他答复什么,心情颇好地继续向前走。
“公主不想想该怎么名正言顺地前往十八镇吗?”
谢明阚跟上我。
我笑了笑,有点意味深长,“不用想,机会会自己找上门来的。”
这个机会来得飞快,更准确些说,这个机会是在长安派来的人还没到之前就飞到我桌案上的密信上。
这封信,来自我那高高在上的父皇。
傅良密这些时日,受我戏耍,还在雪灾中出了把血,结果反被我收割了大半名声,他自然忍不了这口气。
在冰雪消融那天便连夜舌灿莲花、声嘶力竭、涕泗横流地写了折子去找我父皇告状,还连写二十八封。
主要状告我在草原人前来时不顾他的谆谆劝阻,非要大开城门迎敌,还将他痛扁一顿。
其次告我雪灾期间偷藏粮草收买人心,高大形象已然在昭则百姓心中无法取代,甚至一度高过天子。
我就说他府里不愧有我看中的文书,写字就是快,比谢明阚还快。而傅良密虽然人蠢一点,但是抓人痛点也还是比较厉害的,状告我的两点条条踩在父皇的雷点上拨弄,甚至因为描写的我太过雄才伟略,说不定父皇看了都要犹疑两秒这是不是他那在长安无法无天肆意妄为的好大女。
不过最后父皇应该还是在他的狂轰乱炸中勉强信了几分。
这不还没半个月,不堪其扰的父皇痛斥我的折子就递到了我的桌案上,开头就骂我胡闹。
其实也不算痛斥,他先有条理的告诉我,要为人谦和。具体多谦和?起码也要像太子那样谦和!
然后告诉我,昭则都是老臣,这么多年离开长安久居曳州背井离乡,要善待。具体多善待?起码也要像太子善待自己的属臣那样善待!
最后告诉我,你给老子麻溜的把事情给解决了,尤其是草原十八镇,向来是边境的敏感点,这么因为十八镇和昭则长官吵吵闹闹成何体统,你要管不了别管了,赶紧回长安算了。
我叹了口气,把折子哀愁地丢到谢明阚身上示意他一起看。
我便知,我父皇定是不会令我如此轻易地在封地安稳度日。
他自己搞了多年最后都只能选择抛弃十八镇派傅良密这个酒囊饭桶来分化曳州。
他自己都解决不了的问题,却让我择日解决。
那我能怎么做呢?要么和他一条心,也置十八镇于不顾。要么彻底让十八镇归顺大陈,心底不再有我二姑姑分毫,为父皇所用。
且说第二种选择。
我若解决了自然万事大吉,但若因此而收服此间百姓,声望愈高,必然又会惹得父皇太子忌惮。
我若解决不了,大抵第二天斥责的折子就能到我床头,父皇可以心安理得的派驻军前来替我解决,并且要求我即刻返回长安。
两边都不是什么好路。
我摸摸下巴,父皇这是把我当牲口使唤啊,怎么我不过离开长安半年不到,我就不是他明面上最放纵的宝了呢?变脸变得忒快了些。
谢明阚也摸了摸下巴,他觉得北陈皇帝骂人实在比他父皇有涵养,这遣词造句绝对文雅而不失愤怒,他的文书说不定比傅良密的还厉害。
他自己实在应该提高一下文书水平。
我觉得他想得很对。
难怪我父皇在朝堂上骂人,那些大臣都不敢抬头的。
但是往好了想,让我能光明正大前往十八镇的机会这不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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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来到澄请堂是在两日后。
随我一同来的,这回只有谢明阚一人。
长久不见阳光的昭则这些时日皆是烈日头,太阳仿佛要将自己被掩埋了整个冬日的光辉都洒向人间。
我推开那扇门时,门内的三人正聚在桌边喝茶,见着我的身影都忍不住愣了愣。
反倒是最小的那姑娘愣愣说道:“这个姐姐,不是那日的公主殿下吗?”
这一回,我没有再戴面具,更没有覆面,只坦坦荡荡问了宋百灵一句,“你可愿带我前往十八镇?”
屋子里陷入异样的沉默。
过了良久,宋百灵才嘶声问:“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我冲她笑起来,“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
“我要去一趟十八镇,需要向导,而你们恰好十八镇出身。”
“你疯啦?”
提出质疑的是孟於,他睁大眼看向我,显然还没有从这个惊雷中清醒过来,“你若走了,昭则怎么办?”
哪怕是他也知晓,若不是我这菱城公主在昭则城内与傅良密对抗,昭则城内不可能这样平静。
可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却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