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景姮正要答谢,却听到林苒樾从自己身后走过来,侧首顾视道:“阿樾,你去哪里了,可曾——”
她一见到林苒樾,便想到这个人在某个地方等着自己,正要问她有没有用过晚饭,却又意识到自己正在公主别苑中作客而不便直言了。
林苒樾将桌上一块小小的方巾向她递过去,低声回道:“殿下已为奴安排过了。”
薛景姮于是又向楚诵宁拱手。
“公主思虑周全,某再谢。”
楚诵宁举起手中的杯盏,遮住了唇边一缕意味不明的笑意。
“薛令君真可谓宽仁恤下。”
“阿樾于某,关怀甚为周全。”
薛景姮自是据实而应,且将一贯所有的磊落神情面向楚诵宁,犹恐楚诵宁再度向她表达对于林苒樾的兴趣。
楚诵宁未曾再想到那一句话,却问起她的行程安排。
“薛令君此行,可要与之同行?”
“启公主,某正有此意。”
“在翰明阁中时,令君曾言及暗访之意,想来,是要星夜启程?”
薛景姮原本也无意隐瞒楚诵宁,既已被她料中,自是愈加坦承。
“公主有心,只是某希望,不要有太多人知晓此事。”
楚诵宁又提醒道:“那只怕是有些难,毕竟这阳翟城中,可不知有多少人在时时打量着令君——今夜我就不多留令君了,请令君早些回府安歇罢。”
薛景姮笑着应过,又问:“公主可还要回城,是否要再搭某的车驾?”
“不了,我今夜留在观中。”
薛景姮听了,似乎并不急于回府,又关注起公主府的内务来。
“如此,府上可得了消息,俞待诏——”
楚诵宁面带如旧的笑意,此时正如厅壁上所悬古画中的仕女。
“他自有他的职责,与我无妨。”
薛景姮闻言,不动声色地理过衣襟,拱手转身踏出厅外,林苒樾跟随而去。
驱车到了观外,薛景姮对立在阶上相送的楚诵宁再度辞别。
“公主留步,无需再送。”
待薛景姮登车后,林苒樾坐到车前,对着阶上恰转身回顾的人,低声道:“保重。”
待那人转身踏进观内,她才驱车而去。
三更方过,林苒樾听得内殿中的轻微响动,便下榻穿了鞋进去。
薛景姮见她已穿戴整齐,摆手示意她无需来帮自己。
“我自己来,你去包一套棉衣带上。”
“棉衣只怕不够——令君冬日里只穿棉衣吗?”
薛景姮略一怔,旋即解释道:“我穿不惯那些,只备棉衣就好。”
“阿樾!”
林兆空转身正要去准备,忽然又被薛景姮唤住,回过头去,本以为她另有吩咐,却听她只是来提醒自己。
“不要忘了把药带上。”
林苒樾却并不谨于此事,轻笑道:“何足令君挂心!”
薛景姮却愈加正色,道:“它事皆可通融,我看那药方中有三五味药不太寻常,只怕路上到了荒村野店里,一时寻不到,延误了药效,可不值得。”
林苒樾无由拒绝。
“奴自去备好。”
冬至将近,四更前的天色仍如墨色深重。
寒雾弥漫,城中尚无行人。
阳翟城东北的北落门前,守卫听得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时先提了神,不多时便看到有两个人驱马奔来,立刻上前准备查问。
那着深色衣袍的人先到了,从束袖中取出一枚令牌,递到他面前。
他原本才张开口,一见了那枚令牌,才注意到一旁着银灰色斗篷的人,却问不出话了,而又急忙屈身下蹲。
“不知钧——”
“勿要声张!开门。”
先前那人打断了他,收了令牌。
“是。”
钧台令要出城,谁敢阻拦呢。
薛景姮与林苒樾二人所乘的,都是能行远途的快马,她二人的骑术,又皆可谓上佳,是以,到次日黄昏时,已行至太行山南端。
方才行过一座村镇,前方正是一片山野莽林,午后时已开始落起了雪,夜间路上也正明亮,正适宜星夜兼程。
薛景姮却向四下里张望起来。
林苒樾一路行来,已知她心中迫切,忧思甚重,到了这时候,却又见她揽辔逡巡不前,似有在镇上留宿之意。
她忍不住劝说起来。
“令君,趁着雪夜明亮,再赶一程,明日黄昏时,定可到应山镇。若是在此地停留,明日此时,也要被风雪拦在路上!”
薛景姮却不理会,只在不远处,背对着她,高声喊道:“这风雪这样紧,山野之间天寒地冻,你要与我在雪地里留宿么?”
她素来身轻体健,在风雪中急行三五夜,亦且无碍,此时却是挂怀林苒樾的旧疾,不愿她在野外轻易受寒。
“阿樾!此事并不急于这一朝一夕之间!”
林苒樾拍了拍风帽上的落雪,低声叹道:“是奴拖累令君了。”
薛景姮这才驱马回来,到她跟前。
“即便你我连夜奔走,这茫茫太行山道,又落了积雪,一昼夜间也未必能走得过,不若在此地休息一晚,养足了精神再说。”
又将手自马鬃上拂过,笑道:“何况,纵然你我连夜奔走无妨,它们两个难道就不会累么?”
林苒樾才亦笑道:“是”
二人便又掉头回到了镇上,随便寻了家客店落脚。
客店里原本只剩了两间客房,她们将马安置了,再回到堂中时,又来了两位行客。
那两位行客出手阔绰,其中一位,许是看薛景姮面色端雅柔和,不会与人争辩,竟然提出要她们去厨下的杂物房中将就一晚。
店主人不免要劝说一二,谁知反而令他们愈加狂妄起来,其中一个,摩拳擦掌地就要上前动手。
林苒樾从厨下回来,见状便快步到薛景姮身前,将顺手在柜台上抄起的一支笔在指间转过,弹在那人挥起的拳头上。
那人当即痛得倒退了三步,仰倒在同伴的身上。
抬头仔细向来人望去,见了那样斑驳可怖的一张脸,登时骇得说不出话来。
“你……”
薛景姮略一笑,伸手抚上林苒樾的肩头,温声道:“阿樾,不必争了,让他们一间罢。”
店主人见有一方谦让,立马抓住机会,先请她们上楼下榻,又唤人去安抚那两位。
林苒樾登上楼梯后,无意间回头向堂中那两人望过去,不由略抬起眉梢。
林苒樾将房内略清理过一遍,才教薛景姮落座。
薛景姮却解了外衣就要坐到榻上。
“令君,不净面么?”
林苒樾已从包裹中取出毛巾,又将炭炉上温着的热水往铜盆里倒了些许,涮了涮泼去,重新倒上热水,浸了毛巾,来递与她。
这两日来一路上霜寒雾重,并无多少尘埃,她也不觉得乏,不过,温热的毛巾握在手中,却令她极为惬意,自己拭过脸,更是舒畅,到榻上坐下,隔着窗对外面的雪光出神。
林苒樾自己清理过后,将一张椅子提到炉边,预备在上面歇一晚。
“你收拾好了么,阿樾?”
“嗯?”林苒樾回头,看到薛景姮正端坐在床头,以为她有吩咐。
“你也过来啊,这张床可以躺两个人的。”
林苒樾心中知晓她言行磊落,然而对于这样的邀请,她稍作思量后,仍是拒绝了。
“奴歇在这炉边即可。”
薛景姮却是执意要请她一同歇在榻上。
“你可是防备于我?”
“奴何需防备令君——”
林苒樾对着炉火失笑,却不防被薛景姮忽然跳下榻来扯住手腕牵了过去。
到了榻边,薛景姮又反扣了她的手臂,令她伏在榻上。
她动作过于迅速,胯骨撞在了榻上。
一瞬的疼痛,让她骤然想起在柔然的某个夜晚。
自己在世间,早已放弃反抗些什么。
“令君无需费力,奴听命即可。”
薛景姮察觉她话音有些异于常时,当即松了手,待她转身到榻上坐下,自己才又到了榻上,到里面一侧,扯了棉被躺下。
“阿樾,是我唐突了么?”
“没有,令君心地宽仁,待奴至诚。”
“那你方才——”
“奴只是念及令君一路辛苦,不忍令君再多费力气。”
“哦,我以为你怕我对你有非分之所为呢。”
“令君为人,光风霁月,怎么会对奴行那种事?”
林苒樾仍旧坐在外侧,薛景姮窥见她面上有了笑意,才又安心。
林苒樾察觉对方的视线扫过来,有些不自在,探身向前将一旁的烛火熄灭,亦扯过棉被在外侧躺下。
雪光映入室内,胜过烛火的昏黄。
薛景姮侧转过来,望着林苒樾的面庞,忽然问道:“阿樾,你面上的印记,是生来便有么?”
她一面问,一面从被窝里伸出手,向林苒樾面上探过去。
林苒樾却略微转头,闪开了。
“为这刀伤,涂了药水留下来的。”
“这刀伤,又是何时留下的啊?”
“三年前。”
“是什么人,为何要伤你?”
“来劫马队的匪徒。”
“疤痕这样重,当时没能仔细养护罢?”
“荒郊野外,冰天雪地,能保命已是万幸,哪还顾得了区区一道疤!”
林苒樾阖上眼,似有些疲惫,其实是不欲再与薛景姮谈论那些往事。
薛景姮略识其意,便不再多言,亦阖上眼,却无端提起那两位与她们相争的行客。
“你有没有觉得,那两个人,有些来历?”
林苒樾忽然又睁开眼,却是笑了。
“令君也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