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林苒樾回到钧台苑时,薛景姮已装束整齐,正要去公署中议会,恰在殿外与她遇上。
天色还早,薛景姮也不急于出门,便将廊下一张新榻指了给她看。
“咦,你回来啦!把那个换上,试试看是否合适。”
林苒樾望去,见那张榻似乎比自己正用的那张要大了些,略一想便明白了,感念道:“令君用心了。”
薛景姮看她随手抓起那张榻便进了殿内,心中不由微微一惊。
那木榻式样古朴,又是枣木所制,重逾二百斤,被送来时,可是由两人抬来的。
她竟然那般随意地提了进去。
薛景姮跟进殿内,趁着林苒樾去收拾旧榻,自己伸手将那张新榻提了一把。
她也觉得不算重。
但她知道自己的轻重,却不知道林苒樾的轻重。
林苒樾将旧榻移出来,见她正提着新榻,先是一愣,而后忙阻拦道:“不劳令君,奴自己来即可。”
薛景姮却径自将那张新榻安置了进去。
林苒樾没拦住,只好道谢:“有劳令君。”
薛景姮未应,走出殿外后,才又回头道:“无妨,此等小事,于你我皆不过是举手之劳,又何足道?”
林苒樾闻言,又见了她那笑,心下一怔,却恍若未闻,只顾弯腰将旧榻寻了空位安置下。
翌日午后,薛景姮一早离了公署,回到苑中,叫了林苒樾与她同去霭叶亭探视那只孤雁。
一连几日,她时时叮嘱着林苒樾莫忘了照料它。林苒樾不敢掉以轻心,如今,它的伤已接近痊愈。
薛景姮在亭中席地而坐,伸手抚过那只雁双翼上的羽毛,叹道:“它终究还是要回南边去的,只可惜,已落了单。”
林苒樾见她面上忧色深沉,不由劝慰道:“令君已予了它新生,往后的路,是它自己的命数,不必忧心。”
薛景姮听过这句话,却忽又问道:“阿樾,你信人有命数吗?”
林苒樾闻言略怔,动了动唇,似欲有言,却只是轻轻颔首。
她不得不信——尤其是当她察觉到自己的筋骨体肤衰微不济的时刻。
她不愿多想,便又叹道:“令君对一只鸟儿也是如此周全。”
薛景姮却笑,那笑与以往人情酬和往来时皆不相同。
“它是行远途的,于人世既无争逐,亦无损害,已然落单受伤,为人又何忍教它再添新伤!”
林苒樾与她相随渐长,早已知她倜傥风流之内,别有襟怀。此时听她若伤神之叹,亦不忍闻,恰寻了旁事去谈。
“听令君说起行路来,奴有一事,亦需南下,正想与令君告个假。”
薛景姮一听她说要告假,却是惊奇道:“哦?去何地?几时走?何时回?”
“奴想今夜便去,约十二日可回。”
薛景姮知道她有意略过了一事,却不再问,应允道:“嗯,去吧,路上当心些。”
当晚黄昏时,林苒樾离开了钧台苑,却向清乐坊而去。
她与虞元凊相约去朔关府狱中探望容滟琅。
虞元凊早已将林兆空的事叮嘱过容滟琅,因此,容滟琅见到林苒樾时,纵然心中慨然,却也不多话。
反而是林苒樾,到她身边伏下,抚上她受伤的腿,既想要为自己未能保护友人而叹惋,又万分深恨世间竟有那等人。
然而开口却唯有短短一句:“滟琅,你受苦了。”
容滟琅却已并不如何难过——她已将对过往的痛恨一刀刀斩断了。
“没事,我在这里,有元凊常来相伴,倒觉得比在外面时还好。”
又望着虞元凊,笑道:“只是辛苦了元凊,不过好在也没多少时日了。”
二人听她这样说时,面色都沉了下去。
“滟琅,不要说这样的话,从前是我无能,今后我绝不许你再受伤害。”
听了友人的鼓舞,容滟琅的笑意温煦了些,却仍是不忍教友人为难。
“以命偿命而已,何必再求什么生路,你也不必为难了。”
林苒樾明白她的心思,也不再与她多话,只察看过她的伤势,才与虞元凊同她别过。
“此事早则十天,晚则一月之内,必有定论。若是她得开释——”
林苒樾早已想到,纵令容滟琅能免于死罪,却是未必能免于流刑。
她的腿伤势不轻,须得有人照看。
因此回到清乐坊中,与虞元凊商量起去路来。
虞元凊亦明白,容滟琅绝无可能全然脱罪,但能免于死罪,已是望外之喜。
她也不再奢求其它,只想与她永远相伴。
“我与她一起,去什么地方都好。”
林苒樾亦有打算。
“我在武陵有一处居所,那里山川极好,只是,比起住在阳翟,定是要清苦些。”
只要她们在一起,还有什么苦,能越过此时的生死两地呢?
虞元凊面上总算有了笑意,对林苒樾致谢道:“此事真的多谢你,竞寻。”
林苒樾却摇头,并不愿意独自居功。
“我明日要去南边一趟。此案有诵宁——公主时时照看,应当不会再有异变,你可安心等待。”
说到那个人的名字时,林苒樾又刻意加上了称号,似乎是要掩饰什么。
虞元凊察觉到这一点,惊疑道:“竞寻,诵宁公主察访此事,你也知晓吗?”
林苒樾点头,复摇头。
“我不知她有意于此,只曾见她为此事行走。”
虞元凊见她微阖起双目,面露疲惫之态,便不再与之闲叙,请她去歇下了。
五日后,入夜时分,林苒樾方归阳翟。
她既没有回钧台苑,也没去承明坊或清乐坊。
她在某一处隐秘所在,长久地探听着,直到亥时过半,方才离去。
公主府侧门到正堂云枝殿之间,有一片丘墟。
那年草木误斫之事发生后,楚诵宁便下令府中之人不可理会这处丘墟,任其荒败下去。
不过总有人为了走近路,途径此处,便在其间踏出一条小路来。
星璃自侧门回府时,已近子时。她往云枝殿去时,所行的正是这条路。
今夜夜色朦胧,她又方得了好消息,脚步自是轻快。
正要转过一座假山时,却瞥见在那边两株合欢树下,站了个人。
那人身形并非公主与驸马,府上又一向没有客人来,况已是这样的时辰,她心中顿生警惕。
即便她分明觉得那人的背影有一丝似曾相识之感。
不过,她自恃有武艺在身,当即出声呼道:“什么人!”
那人虽一直背对着她,却也早已察知她的脚步,又直待她出声询问过后,才缓缓转过了半张脸来。
借着聊胜于无的星月光辉,星璃认出了那半张脸,低声轻呼着小步趋向前去。
“令君!”
凌竞寻这才转过来,见对方双眸中溢满了泪,却是笑问:“是某欺负星璃了么?”
星璃无心理会她的笑语,只顾叙自己的别话。
“令君,你还在!去见过公主了吗?她若知晓你回来了,不知会如何欢喜!”
“——她不会欢喜。”
凌竞寻脸色暗下去,抬头向夜空望了一眼,又与她叙起来意。
“我此时来,是想与你说一件事。”
星璃见对方忽而正色严辞,猜道或许其事与公主有关不由惊问:“什么事?”
“武侯戚肇已然决定上奏设立刑狱司,并举荐江凛言执掌司务。”
星璃听过,更为讶然:“我方才得知他要上奏设立刑狱司,却还不知他要举荐江司狱。令君也在察访此事吗?公主可曾知晓——”
凌竞寻明白她话中之意,当即摇头。
“她若问起消息来处,你只说是寒凫所得。”
寒凫是楚诵宁的绝密人手,除了她自己与星璃柒雪三人之外,再也没有谁知晓。
星璃乍听她说起,不由问道:“令君是如何知晓寒凫所在?
凌竞寻不愿再说“寒凫”二字也是出于自己之手,便随意答道:“是她从前与我说的。”
星璃视她面色,便不再追问此事,却道:“对了,令君如今在何处就职,往后,等公主了了心愿——”
凌竞寻似是听得不耐,笑了打断道:“从前的事,何必再叙?我如今只是一介奴仆。”
又将手中所持的一个木匣递了过去。
“这是给公主的,也说是寒凫所奉即可。”
见星璃欲言而又无从开口,凌竞寻只好又笑道:“时辰不早了,快去与她回话罢。”
待目送她向云枝殿而去,才又戴上面具,隐入夜色中。
“你离去的那天,嘉墀苑驳回了案宗,令朔关府重新起立,朔关府依令而行,早已再度呈递了,明日便要出决议了。”
林苒樾听虞元凊说完,知她心中仍有隐忧。
毕竟是生死之论,她亦无更多言语相慰,于是留了不久,便又回了承明坊。
楚诵宁听星璃说完,心头一片明朗,面上难得有了笑意。
接过星璃递上去的匣子,还在惊奇寒凫何时竟有了这样的心思。
打开匣子,见了那一层略微变干的枝叶,愈加惊喜道:“寒凫从何处弄来的这个?”
星璃只好支吾应道:“似乎是外地来的商贩……”
楚诵宁见她面色有异,却不多问,从匣中拈起一枚略青嫩的金桔,教她品尝。
待她略嚼过,酸涩得脸都皱了,才忍笑令她去歇了。
而后,独自端着那只木匣,沉思良久。
星璃一面走,一面想到,下次一定要寻机会与公主说两句凌竞寻的坏话。
翌日一早,楚诵宁便到了朔关府,去吴偁若的署中问起案情。
“容滟琅的决议,定下了吗?”
“回公主,嘉墀苑已准了千里内流刑,只是府内还未将所在定下来。”
吴偁若知道她近来对此案颇为上心,原本也有意要去探问她的主张,于是乘便问道:“不知公主可有示下?”
“孤又无此权,岂可越俎代庖?不过是那容滟琅孤身一人,又已伤残,行动不便,倒教孤想起了昔年外祖父年轻时遭逢离乱的境况,不忍令其发往西北不安之地。”
吴偁若念及尊长之难,亦有感怀,并知晓楚诵宁已有主意,便仍将决议权交给她。
“公主恻隐之心,微臣同感。不过南下之路,尚未有流刑之例,故其所在,还需由公主定夺。”
北卫疆域之南,皆与北燕相邻,还未曾设置流卒营垒。
楚诵宁于是直言道:“孤年幼时,曾随先帝前往武陵。近来有闻,那里自经开国丧乱,多年未复。物产虽丰,却因居民稀少,而终究荒陋。若能令其往彼此安置,或可算得两全。”
吴偁若便知她有意周全容滟琅,于是自行又加宽恩。
“公主此意甚周。微臣以为,容滟琅伤残势重,绝无潜逃之力,若差人押送,倒是多有不便,不若限定日期,令其自行前往?”
楚诵宁自是更温言嘉许。
当日,朔关府便出了决议,令容滟琅流配武陵,宽限一月之内前往。
午后,虞元凊将容滟琅带回家中,略收拾了些起居所需之物,又整理了先前备好的要紧家累,便登上了林苒樾停在门外的马车,向武陵而去。
林苒樾再回到钧台苑时,薛景姮正在霭叶亭中凝神久立。
“阿樾,你回来啦?”
她去了十一日,与告假的归期还差一日。
“奴怕变天了耽搁在路上,趁晴时星夜兼程,便早了些。”
薛景姮却一笑,与她道:“你还是晚了两日,未赶上刑典司开设之期——”
“刑典司?”
果然设立了吗?与那个人所希望的一样吗?
她虽然心中切念,面上却是全不在意之状。
“与奴有何关系?”
薛景姮却问:“那你以为,与我可有关系?”
主仆荣辱与共,林苒樾已誓随薛景姮,又岂可置身事外?
林苒樾忽然意识到,便忙认了错,借机询问起来。
“奴知错。不知是由何人谏议,又是何人执掌?”
薛景姮察其神色,心底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