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那日,申时过半,前去赴宫宴的吏员皇亲皆到了皇宫正南宣德门下,等待内侍前来接引。
薛景姮身份显要,且平素笑语练达,是以一贯交游甚广,此时便在人群之中往来相贺。
林苒樾不得不随了她到处招呼,心中预想着随她赴宴之时,自己会被安排在哪里等她。
本朝有例,臣僚入宫可带亲随,有专门屋室可安排其起坐。
此次中秋晚宴设在醇华殿,殿外与附近并无空闲的屋室可供安置使用。
看来,自己今晚要在廊庑之下就座了。
林苒樾忽然想到这样也好,至少免去了一些无谓的闲谈。
她暗自松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正望见宣德门内有人走了出来。
为首之人穿一袭紫檀色圆领长袍,腰带与袍摆之上绣了蟠龙纹,衣领与袖口却是白梅纹样。
容颜端丽无双,束了发冠,又戴一副龙凤钗——这装扮,北卫唯此一人。
竟然是诵宁公主亲自出门接引,众人惊异之下,急忙揖礼问安。
“迎公主圣安!”
诵宁公主亦急忙和悦道:“众卿久等了,勿要多礼,父皇已在醇华殿安座相候。”
众人于是随着诵宁公主,按品阶踏入宣德门,往醇华殿而去。
于礼制一事上,北卫与前代多有不同。
因开国的武帝楚绥彻于莽林之中起兵自立,又不好拘泥于繁文缛节,因此,乍登帝位,便将礼官所制朝堂与宫闱的虚礼都免除了过半。
后来景帝承袭长姐的帝位,他本是贪安之人,亦不再去更添礼制。
因此,本朝君臣上下之礼,并不十分严谨,倒有些古时遗风。
众人入殿时,景帝敛裾从席上起身,先行致意。
“劳众卿久侯,都落座吧!”
众人称谢过后,又各按品级落座。
随后景帝举杯,众人亦举杯,君臣互致佳节贺词后,便各自享用酒馔舞乐而已。
薛景姮的酒罇续过三道,才稳落在案上。
她微微偏转头,暗中去打量勋贵武职那一席。
“令君?”
“嗯?”
听到一旁有人突然喊自己,且又喊得小心翼翼,薛景姮转过头,见那人有些面生,当即便猜道,自己落座有误。
“令君是否走错了席位?”
那人果然是为此事,不过她品级低微,在末席遇到了钧台令,也只敢小心询问。
薛景姮却恍然失笑道:“实在失礼。”
起身后,再次致过歉意,取了自己用过的那只酒罇,又唤过侍从再取一只酒罇给那人,才又续上酒,向席间寻人敬贺去了。
一旁的人尽皆摇头笑叹而已。
“圣上,得幸值此佳宴,臣有一事要奏。”
众人正欢饮间,忽见武侯戚肇从席间起身,向皇帝拜奏起来。
景帝酒过三巡,已有些微醉了。
“唔,武侯但讲无妨!”
“他有什么事,非要趁这酒席上奏啊?真是扫兴!”
薛景姮揽过一人的肩膀,借着酒意,低声在那人耳边嘀咕道。
那人听了,转头略有些惊恐地看了她一眼。
她却又是一笑相慰。
“禀圣上,公主既已成年,且又行过典仪,如今却连职名都不曾挂署,实在有碍于国本之稳固。因此,臣以为,既然公主早晚要承当国之任,何不早些定名,以安民望?望圣上深思。”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却不知道他是什么居心。
朝堂之上,因为猜不透景帝的心意,人人都避着此事,生怕一字不慎,得罪了景帝或是公主,或是旁的什么人。
戚肇却在这情景下如此直截了当地提出了此事,真教众人既悬心又安心。
悬心是为龙颜喜怒无常理,生怕祸延己身,安心的却是,反正武侯已经开口了,正便于他们借机察探景帝的心意。
薛景姮将目光投向诵宁公主,却见她只是望着景帝。
“武侯忽然提醒了朕,倒教朕想到了诵宁、诤宇和濯辞、泽韬几个幼时在一处玩耍的光景。一转眼却到了今日,孩子们都大了,咱们也老了,这儿女缘分上,朕却是不如武侯啊!”
景帝这似醉非醉的感叹,倒教戚肇欲接又不知如何接,不接却又更不合适。
诵宁公主却似是很满意,便替他接了。
“父皇,武侯所言虽然有理,可是儿臣以为,父皇春秋鼎盛,正当民心所望,而诵宁不过虚谓成年,纵已行过典仪,却见识无多,又岂可骤然担当重任?”
景帝神色微变,却不答言,只往口中送了一筷子芥丝。
戚肇见状,复进言道:“公主的地位干系国本,在于积年累月的历练,而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况公主又有驸马相佐,若能早担大任,实在是我臣民之幸!”
景帝仍不言语,楚诵宁只好再去驳他。
“承蒙武侯看重,诵宁实在愧不敢当。但武侯如此执意,倒不免要让人对武侯生疑——”
“疑心什么?”
“自然是疑心武侯私下里收了诵宁的钱财许诺,所以才敢于担此大不韪,要为诵宁向父皇讨一副重担来担!”
“公主,你——”
薛景姮见他们二人难以开交,而景帝又只是坐怀观望之意,便有心替他们做个了结,于是起身步向殿中,向三人施礼。
“禀圣上,此事干系重大,料想戚武侯也只是见了圣上与公主共此天伦之乐,趁着佳节兴浓,有感而发,向圣上偶然一提罢!”
景帝一向对薛景姮很是满意,此时更是展颜。
“薛卿所言甚是。”
薛景姮在三道目光的簇拥下,回到了席间,乘兴又往酒罇续满了。
宴乐如旧。
席间之人,心思却都已活动起来,几乎要不能安坐,于是更添了热闹。
楚诵宁渐渐走出欢宴的中心,在角落里叮嘱了侍从几句,不知何时离开了大殿。
她循着殿后的小路往一片阴影中行去。
穿过一座月亮门时,她转头,向一侧望过去,脚下便没留意,险些踩空。
林苒樾上前跨出两步,托住了楚诵宁的肘弯。
“公主当心。”
楚诵宁抬手抓住了她的手腕,随后步下台阶。
林苒樾只好跟着她向前走去。
“阿樾,昨夜你为何不肯抬起头来,与我相视?”
既然已经被她认出了,自也不必再费心掩饰。
“公主往后是要佩戴冕旒的,奴又岂可无礼相视?”
楚诵宁心中正忌着方才殿中的事,听了此话便大为不悦,一时松了手。
“你不抬头看我,便不会想我了吗?”
——纵然相隔万里,心中不曾有一刻无她。
但林苒樾不会承认。
她只会又一次划清界限。
“公主与奴,当是云泥有别。”
楚诵宁黯然,却仍道:“你与她人为奴,不若来跟随我。”
林苒樾却笑,那笑被半张脸的伤疤印记掩去了悲喜。
“公主如此狠心,竟想要奴满眼看着公主与驸马伉俪情深。”
楚诵宁的心,似被撕开了一般。她再也无法忍受,转身又向殿中走去。
林苒樾立在原地,没有跟过去,只是偏过头,对那人渐远的背影叮嘱道:“公主,夜间风寒,出行当添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