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敬修回到家中的时候,严程一换上了新裁制的新衣。
足以可见他对这次两家联姻的重视。
林家人还没到,严程一将一件刚裁制好的藏青长袍递给他,“快去盥洗一番换上新衣。”
严敬修接过父亲递来的衣裳,便上楼去了。
封羿喝了酒,今天便不用当值,严程一派了两个卫兵将封羿带进客房休息。
厨房里的采买一大早便在确定菜式,生怕不得体。
一辆由杭州开来的福特汽车开进江宁城,坐在后座的一个穿着白色洋装的女子,常人见着第一眼定会觉得同洋娃娃般无差。
林意欢是杭州林家的千金,去年才从意大利求学回来,学的油画。
接受了数年西方教育的她对于父母包办婚姻的决定,极度不满。
在家一哭二闹三上吊,也闹了绝食,说什么就是不肯嫁。
林学圭是个严父,对于女儿以上的种种行径,都任由她去,软硬不吃。
他知道小丫头从小锦衣玉食惯了,是被娇宠坏了,让她吃点苦头也好。
“爸爸,女儿不愿嫁给那个严敬修。”在车上,林意欢把这句话说了一路,起先林学圭还会开口说话回应她。
她说得多了之后,林学圭干脆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
磨完父亲,林意欢转头看向身旁的母亲江氏,“妈妈,女儿不愿嫁!”
对于女儿这段婚事,林家夫妻一条心。
江氏脸上表情也很严肃,“你都嚷嚷了一路了,嗓子干不干?”
林意欢“哼”声,“总之,女儿不想嫁给他。”
“严少帅一表人才,江东地区多少女儿家想嫁与他?这么好的一门婚事,你为什么这般抗拒?”
“因为……”
因为她心房里早已经住进了一个人。
刚上大学时,她便在大学里交了一个男朋友,名叫顾云生。
但是顾云生的家境不算太好,她知道父母不会同意。顾云生等她从意大利回来已经等了三年,她怎能辜负他的等待?
“因为什么你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听话昂我的好囡囡,严家不差,严家的男儿更不差,妈妈呀就希望你嫁得好。”
这天下,哪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嫁得好。
林意欢好几次想把话对父母亲坦白来说,但是都忍住了。
严敬修洗漱换衣下来的时候,便听见卫兵说林家人到了。
他在二楼长廊上往下看,见到了林家一家三口。
林学圭穿着黑色的西装,戴着一副眼镜,文人气质十足。
林太太雍容华贵,保养得很好。
只是那一脸气样的洋娃娃——他的未婚妻,看着很是不悦。
严程一见他下楼来后,向林家人介绍起来,“这是我的长子柏舟,现年二十又七。柏舟啊,快见过伯父、伯母、林小姐。”
严敬修礼貌地微笑,“见过伯父、伯母、林小姐。”
林学圭一脸满意,“好好好,是个礼貌的好孩子。”
江氏拉了拉女儿的手肘,“意欢,快见过一下严少帅。”
林意欢不情不愿地开口:“见过严少帅。”
人齐了之后,严程一招待他们入席,席间两家父母对他们的婚事安排已经有了详细的计划。
严敬修只得木讷地吃饭,林意欢连筷子都没有动几下。
热闹是一群人的,苦闷是两个人的。
席后,严程一要求严敬修带林意欢在帅府逛逛,提前熟悉一下帅府的环境。
等到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候,林意欢开诚布公道:“严少帅,我不愿嫁给你,你能和我一起去说服我父母取消我们的婚事吗?”
严敬修被她的想法天真到了。
两家父母刚刚在饭桌上将一切都商议好了,这个时候他要是和林意欢一同去反抗,无疑会让两家父母下不来台面。
严敬修是个孝顺的孩子,这段婚事本是父亲一个人的决定。
要他娶一个在父亲眼中“合适”的女子,本是一种折磨。
他的反抗在父亲的强权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林意欢有些迟疑,在思考该不该将她已有意中人的事情告诉严敬修。
正常男子如果知道即将新婚的妻子心中有旁人,定然是不能接受的吧。
“严敬修,若我同你说我心中已有人,所以我不想跟你结婚,如此这般,你能和我一起去说服我父母么?”
这对严敬修而言,确实是意料之外。
但他能和她一起去么?显然还是不能。
娶妻无疑是父亲给的“军令”,若非是林家主动要退婚,否则他们两家联姻就是“板上钉钉”。
然而林意欢现下要他一起去说服林家父母,父亲那边要他怎么交代?
“林小姐,我们这段婚事是父母之命,并非你我所愿。这一点,柏舟心下很清楚,所以无论林小姐是有意中人也好,还是你想退婚也好,理应由你自己去向父母说明,柏舟是个外人,没有立场。”
说罢,严敬修转过身去便要走。
他刚抬脚,林意欢咬了咬唇,“严敬修,你当真不介意你即将过门的妻子有意中人?”
“柏舟对林小姐尚无儿女之情,有何好介意?”
喜欢谁是林意欢的权利,与他何关?
如果他娶的是自己的意中人,意中人心中还有人,那时他定然才会介意吧。
临近年关,钟家商行要给伙计结薪水。
钟延龄看了一年的账目,今年的营收较去年而言是不大尽人意。
商行和府里的伙计都有年例,以往是发多发两块大洋,但是物价上涨得厉害,两个银元买不了什么。
钟延龄拿主意的时候,说要多家三块大洋。
年例发五块大洋。
钟安知道她心善,将这件事同钟南寻说的时候,钟南寻也只是笑笑,“伙计们和府中下人辛苦了一年,多发三块大洋也无妨。”
如此这般,能由钟延龄做决定的事便意味着钟延龄算是正式进入商行当家了。
老太太前些日子又提起要回无锡祖宅去。
李氏知道老太太这些年在江宁住不惯,她也先派了下人先去无锡将祖宅打扫一番。
晚饭桌上,老太太提议道:“今年过年,我们一家人一齐回老宅过个年吧。”
钟南寻这些天身子好了不少,可以自由下床活动了,“可,一齐回无锡祖宅过个团圆年吧。”
听到要回无锡,钟延龄面上有些兴奋,“我有很久没有回去过了。”
“是啊,自你祖父过世后,我们都没再回去过了。”李氏接话说着。
饭后,岑君词被李氏叫进自己的房里,交代她去置办些回无锡祖宅过年的物品。
钟延龄则去父亲房里和父亲下棋,她多年前从德国带回来的国际象棋。
她教会父亲玩之后,钟南寻没少苦练。
但是钟延龄会耍小聪明,钟南寻又是输给她的。
一局棋结束,钟南寻面上有些疲惫,“今日就下到这吧,唤人侍奉我盥洗,我有些累了,想睡了。”
钟延龄照着父亲的吩咐去做,来给钟南寻盥洗的下人们端着洗漱用具鱼贯而入,她也没走。
亲自拧干帕子给父亲擦脸。
钟南寻觉得稀奇,“你这混球,总算是孝顺一回了。”
“爹,瞧你这话说的。”
钟延龄见父亲睡下之后,抬脚回了自己的淮山院。
福生见她回来,问道:“少爷,现在要唤人打水给您盥洗吗?”
“先别,我去书房再把账对对。”
福生应声,“好嘞。”
从钟南寻病了之后,钟延龄逐步开始学习生意场上的事,福生看在眼里,觉得自家少爷长进了不少。
越来越有老爷年轻时的风范。
待岑君词回到院子里,正房里空无一人。
桑群打水过来给她盥洗时,她问:“二少爷没回院子里吗?”
“少爷啊,她从老爷那边回来之后,就去书房对账了。”
岑君词有些诧异,“这么晚了,怎对账去了?”
桑群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岑君词摆了摆手,“我到书房瞧一眼去。”
岑君词披了件外衣,提了盏灯往书房走去。
夜已深,整个淮山院静悄悄的,怕吵着当值的小厮,她将脚步放轻了些。
见冬夜里当值的小厮,各个裹着棉衣蜷缩在门角。
书房一片亮堂,透过窗纸能看到一个伏案的剪影。
岑君词轻轻推开门,只见钟延龄正专注地翻着账本,眉头微蹙,手指在算盘上飞快地拨动。
“这么晚了,还不歇息?”岑君词柔声问道。
钟延龄闻声抬头,见到她之后,脸上露出几分疲惫的笑意,“怎还没歇下?”
岑君词走近,将灯放在桌上,“怕被你后脚进来吵醒。”
她瞥了眼账本,密密麻麻的数字看得人眼花缭乱,起先钟南寻让她学着管账的时候,她也是这般,和这些密密麻麻的数字打交道。
也是日日伏案,后来老太太又有意让她学着管家,便没有再去行里管过账。
“这些事明日再做也可,熬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道理钟延龄怎会不懂,钟延龄揉了揉太阳穴,叹道:“父亲身子刚好些,商行的事我得尽快上手,伙计都以为我是横空出世的少东家,没什么本事。商行里很多叔伯跟父亲交情不浅,有些生意上的事,他们年纪大了,还是走得死板的一套,钟家这些年也挣了不少不干净的钱,这些想必你也知道些。”
钟延龄说得句句在理,岑君词听得也句句入心。
她原以为钟延龄是甘愿做个无心家业的小少爷,钟家世世代代积累下来的身家是自然能保她此生荣华富贵。
她原以为等钟延龄“长大”会是一件很漫长的事,谁知这人其实什么都懂。
岑君词见她眼下泛青,声音有些柔软:“你继续吧,我陪着你。”
说着,她倒了杯热茶递过去,“喝点茶,提提神。”
钟延龄接过,她抿了一口,茶香沁入心脾,“若实在是困,你还是回房睡去吧。”
岑君词没有接话,在她身旁坐下,安静地陪着她。
屋内只有算珠碰撞的清脆声和纸页翻动声响。
寅时,钟延龄终于合上账本。
她转头看向岑君词,发现她正支着下巴,眼皮已经合上,睡得正香。
见状,钟延龄轻笑,将人抱起,准备抱回正房。
失重感让岑君词即刻睁了眼,“算完了么?”
“算完了,我们回去睡。”
“那你放我下来。”
“不要,我怀里暖和,你睡吧。”
钟延龄将她抱回正房的路上,岑君词又在她怀里睡着了。
福生今夜在正房门口当值,困得倚在门上,身子摇摇晃晃。
钟延龄轻轻踢了着他的小腿,轻声道:“实在是困,回去睡便好。”
福生将自己的棉帽扶正,欲要行礼,“少爷、少奶奶……”
“嘘。”钟延龄瞪了他一眼,将声音压低,“困就回去睡。”
说着,一手将正房的门轻轻推开。
将人放至床榻上,看着面前人儿的睡颜,钟延龄心下无比柔软。
自己是什么时候心悦她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