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长瑅到的时候两眼一黑。
“你在干什么?”
李清乐正在他书房里翻箱倒柜找什么东西,整个人都快埋进那半人高的樟木箱子里了。
“扶我一把!”
楚长瑅把他从箱子里拔出来。李清乐展颜一笑,手中吊出个东西。
“找到了。”
是君者玉。
“你把它压箱底啊,”李清乐将翻出的东西一件一件又给宸王摆了回去,“先接我用用,过几天就还你。”
楚长瑅毫不在意,转身去梳头,从背后见他乌黑的长发和高挑匀称的身材,李清乐撑在箱子上,“你这王府外面看多威风,怎么比我那儿还冷清。”
楚长瑅静静说:“再冷清,也不需要你来给我添人气。”
“笑话,我又不会生,怎么给你添人气?”李清乐故意逗他。
“……”
“不过说真的,太子大你四岁,眼瞅着他家小儿子都入学宫了,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不娶个媳妇?”
“……”
这个疑问李清乐早就有了。
按理说,大虞一脉是东楚后人,信奉天佛,多子多福,至多十六七岁家里就该张罗婚嫁娶妻的事了。
这小宸王十六的时候,成君皇后就给他张罗过几次选秀,结果一张罗他就生病,再一张罗就病得不省人事,就这么拖到了宸王快十八岁。
当时,成君皇后也隐约觉出不对来,她那时还怀着孩子,满京里找太医给小宸王看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太医没支吾出一个屁,她又满宫里打听她儿子生病是不是有意为之。
结果也没打听出个所以然来,人就死了。后来宸王守孝三年,驻关三年,娶王妃的事一直没有着落。宫里每每提及此事,宸王都很反感。
“侯爷没事干了?”楚长瑅不善地从镜子里看李清乐。
李清乐靠在镜前桌上,正对他,“这梳妆台还是我给你打的呢。”
梳妆台?
楚长瑅冷笑一声,一手撑在李清乐的手边,上身逼近几分。这角度在他看是仰视,李清乐看是俯视,宸王简单套了件里衣,这个角度能看见他手臂上的青筋,和结实的腹胸。甚至还能闻到沐浴后淡淡的清香。
“侯爷这么好奇本王的私事。”
“嗯,不行?”
“那就多好奇一点,不如从头开始好奇。”楚长瑅将字咬地很死。
李清乐没听懂,也凑近了一点,反问道:“什么从头好奇,你从小到大的事我都知道啊。”
“……”楚长瑅哑然。
这晌屋里太静,静的心跳声、呼吸声都能听见。书房打在墙上的火苗映射这二人的倒影,李清乐忽然有些慌,偏过去头,看见那个影。
贴的太近了。
他推开了楚长瑅。
他隐约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成何体统。”
楚长瑅也利落地松手了,靠在座椅地靠背上,盯着镜子看。
这间书房李清乐简直比自己家还要熟,名家典籍放在哪,诗词歌赋放在哪,政刑律法放在哪,包括宸王从小到大写的文章,按照年龄排序,都整整齐齐一封不少地放在一处。
他特意避开宸王绕了一圈,布局和从前大同小异,只有一排书架他不记得是用来做什么的。
看着上面满满当当的箱子,每个箱子上都悬挂了记录年份的木牌,李清乐不由得心生好奇起来。
楚长瑅也没拦他。
“这什么……”
李清乐打开了第一个箱子,上面记录的时间是元佑一年,春。
“早卯时三刻起,辰时一刻,食鱼粥半碗,虾指酥二,饮水一,晨诵四书,有误三,饮水一,巳时习剑……”
原来是史官,记录宸王从入宫开始的起居饮食的。
这物件应该是凤仪宫里搬出来的,这事也只有成君皇后这种娘才做得出来,宸王从小被她养着,就跟盯犯人似的,一刻也不得自由。
李清乐翻了翻都大同小异,懒得看了。整整十二个大箱子,最后一个箱子的时间是六年前,凤仪宫出事的前一天。李清乐踩着凳子把那个箱子搬下来,轻轻地他打开箱子……
砰!
“嘶,疼……”
不知何时楚长瑅站到他身后的,一掌就把还没打开的箱子拍合上了,他反应不及,被夹了下手指。
“你!”
“侯爷不是来说水路祭的事。”楚长瑅将大箱子抢过来,放回原处。
李清乐疼的吹手,“不给看一开始便不给看,疼死我了。”
楚长瑅沉默半晌:“本王说了,侯爷若是好奇,那就从头开始好奇,从十二年前开始。”
“十二年前?!”李清乐抬头看着这比生死簿还厚的十二个大箱子,“等我看到最后,我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慎言。”楚长瑅沉声。
李清乐一边不可思议,一边心里想,真不是他慎言,这是实话。以他如今的身子,指不定哪天就没了。
然而凤仪宫出事前宸王在哪,为什么出宫,又是通过谁得到的回宫的消息,这些事又确实是李清乐这些年一直想弄清的事……
他靠在书架上,扯了扯楚长瑅的衣袖,“好主公,折个中行吗?”
“不行。”主公拒绝。
主公顿了一下,补充道:“此物是本王珍爱之物,旁人若碰,格杀勿论,侯爷若想看,还要帮本王一件事。”
“……什么事?”
“这些箱子没有副本,除我外也没人敢动,劳烦侯爷从头看起,顺便帮我誊抄一份。”楚长瑅说罢便走。
李清乐:“……”
李清乐:“那还是说说水路祭的事吧。”
楚长瑅坐回书桌:“好。”
李清乐跑去隔壁小厨房,把他一早闷在火堆里的红薯刨了出来,洗干净掰成两半,边说边吃。
“那夜我看了,铁塔守备森严,承皇阁设了警示机关,不是他们自己人很难进去,”李清乐说:“进去之后,还有两道检查用以鉴别身份,一道是御书房陛下桌子上的红签,一道是引血虫入人口,虫若死,则是承皇阁中人,人若死,则是刺客。”
楚长瑅斟酌,“阁徒皆被下药,虫子是被毒死的。”
李清乐点头,“我那日迷晕了一个小太监,拿了红签,进去瞧了瞧……”
“你进去了?”楚长瑅皱眉。
“是啊,”李清乐体内的毒不知比承皇阁的毒厉害多少倍。但他生怕宸王多想,圆话道:“我研究虫蛊多少年,毒死几只虫子还不在话下。”
“……”
李清乐换了个姿势,坐上了宸王府书桌,“我在塔下埋了黑火和迷药,放了引线,设了机关。那机关是个水漏,待水路祭那夜宫中放天灯时引火,便可将塔口炸开,迷药便会流进塔中,你我便趁此进去救人。”
“不妥。”
“哪里不妥?”
楚长瑅道:“若那村婆跑了,父皇不会善罢甘休,恐事情败露。”
“可将村婆藏进那个荒园。”
楚长瑅摇头,他了解父亲釜底抽薪,赶尽杀绝的为人,若真像李清乐说的办,出了这么大的事,皇帝就算把京城翻个底朝天也会把人找出来。
“最好的法子是把事情闹大,”楚长瑅道:“让父皇无瑕顾及其他事。事后,又抓不到你我的把柄。”
“你的意思是,”李清乐立刻懂了宸王的意思,斟酌道:“把塔下关着的人都放出来,将那村婆带到荒园,把想问的事问清楚了,再将人送回去以求撇清自己……殿下可是要布一张好大的网,谁是替罪羊呢?”
楚长瑅道:“村婆我要救出来,替罪……皇兄是不是快放出来了?”
李清乐:“……”
*
正在东宫面壁思过的太医楚长珩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啊噗——”
*
当夜,李清乐又与宸王聊了些细节,他的来意本是想问那个在西北被他藏起来的刘伯辛的妻子柳氏,是不是当年凤仪宫中侥幸活下来的宫人。
可到头来也没开口。
两人一句接一句说到深夜,李清乐闲的无聊,竟真的从宸王十二岁开始誊抄起他早晚起居的记录。
直到困的不行,趴在桌案上睡着了,第二日醒时发现已经回了侯府。
右手边,是一个大箱子。箱子上有一张字条:抄完了再来。
许方正端药从门外走进,看永安侯长长地“诶呦”一声,像个犯懒的猫一样在地毯上打滚……
“你又抽什么风?”
李清乐捂住口鼻,拒绝闻见这苦的反酸水的药,“不喝不喝。”
“要死的年纪,还装起小儿了,”许方正受不了大男人这么耍皮无赖的样子,“喝不喝?不喝去死。”
“不能死……”李清乐看见萧错从门外探进一个头,伸手招呼他,“唉,你来,我把君者玉给你找来了。”
萧错刚要进来,许方正扫了他一眼,又把迈进来的腿缩回去了。
李清乐嘿嘿一笑,起来喝药。
许方正给他诊完脉离开后萧错才敢进来,桌子上摆着宸王府君者玉和李清乐的臣者玉,首尾相接。
萧错拿这玉迎着阳光仔细辨别,却发现二者似乎并不是契合的。
李清乐耸耸肩,道:“回家吧,孩子,回家吧。”
看天玉仅此一副,君者玉不假,这块臣者玉的材质和形状虽然与之极其相似,还是能看到细微的差别。
李清乐以前从未发现不对,他做小侯爷时的佩玉不说有一百块,至少也有八十块,这个图案不是他喜欢的,所以不经常拿在手里把玩。
他家当年出事时家仆偷窃府内财宝拿去变卖,这块玉便不知所踪了。
还是后来去西北时在那边鬼市看到才记起来,花钱买了回来。
“既然这玉是假的,少侠也该回家,预备成婚了。”李清乐对光亲自对比了玉佩,果然是仿制的。
这仿制技艺十分高超,若非血色的纹理略有偏移,衔接不上,单看其中一块是很难鉴别的。
萧错脸都黑了。
堂堂李家家主,堂堂永安侯所佩的玉,竟然是个赝品!
李清乐起身,“本侯的承诺已然兑现,萧少侠请自便吧。”
事已至此,多留无意,萧错放下玉要走,但临到门口却又忽然停下,转身见李侯爷正在擦脸。
“李某从不食言,不拦你。”
萧错却道:“这若是你本意,何必将我与风关一并带来京城。”
这萧公子还挺敏锐。
“……你心里明白就好,”李清乐只是淡淡,并不遮掩:“我呢,没有恶意,你此番回一趟家,可以先问了双亲的意思,再决定要不要回来。”
“风关呢?”
萧错与风关一个是乾越山少主,一个是天外楼少主,分量匪浅,留他二人在侯府相当于留了两个护身符。李清乐入京前就有这个打算。
他奇怪地看了萧错一眼:“那小子想要我命,放他回去岂不是便宜他。”
萧错点头。他是个利索的人,最讨厌被人束缚,家里的意见根本不想问,自己觉得行便行,不行便不行。
他只想了想,便道:“若我父亲执意让我成婚,我也不是不能来你这侯府。但我忤逆,恐怕会被断财……”
李清乐有些落枕,捶捶脖子。
“你能给我多少月奉?我来你这儿可有什么盼头吗?”萧错问。
李清乐诚实地给出不容乐观的答复:“很遗憾,看天给钱,看天吃饭,基本要过上朝不保夕的日子。”
“有官衔吗?”
“怎么可能。”
“出入宫廷?”
“偶尔。”
“打架斗殴?”
“你这词用的不对,”李清乐纠正,“是护卫,本侯的护卫。”
萧错沉默。片刻后,又问:“是贴身护卫吗?时刻跟在你左右的那种?”
“这得看你的本事了。”
“那……”萧错犹豫,“若做了贴身护卫,是不是能经常见到我师父。”
李清乐:“当然。”
“我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