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狭窄的甬道，整个地下矿区如同教堂的大厅一样，展现在艾莉森的面前。

这是沃尔晶矿真实的样子。

于勒带慰问团进入的矿井口，不过是通向矿区的最上层的无数个通道之一。这里的照明很微弱，木架搭成的简易工棚后堆放着工具，到处都是黑乎乎的窟窿。

仿佛进入了某个巨兽的腹中，一层层的通道和天桥，错综复杂得令人不安。

于勒领着众人来到一处选矿棚，旁边便立着口竖井，通往更深处。

更令人惊讶的，是棚内居然有一盏魔晶灯。

和王都贵族区那些高纯度魔晶石不同，这盏灯的用料明显粗劣许多，光线也弱，呈现出幽幽的蓝色，但比起矿场主手中的那盏油灯，依旧是明亮到有些刺眼。

问题在于，这盏魔晶灯并没有采取防止魔力溢出的通用保护罩，只简单地加了个玻璃外壳。

慰问团中身带魔力的几位，都感到了不同程度的魔力波动。

于勒皱了皱眉，嘟囔道：“又是谁忘记关灯了。”

他伸出手，揭开玻璃罩，把底座上的魔晶石块随意一拔，扔进旁边的黄铜盒子里，“啪”地合上盖子。

众贵族皆是倒吸一口凉气——任何受过基本教育的阿尔特蒂亚人，都知道不可以直接接触魔晶石，但于勒似乎并不在意。

“各位请看，这便是沃勒晶矿的主矿脉了。”

顺着他指的方向往下看去，竖井内高塔般矗立着一个铁架子，架上安放着长长的钢索，穿过滑轮，连着个吊罐笼。可以想象，平时矿工们便是乘坐罐笼下到深不见底的井中，再将开采出来的魔晶矿运上来。

“真有意思，”卡西恩摸了摸那有成人手臂粗细的锁链，笑道：“如果这钢索断了……”

于勒捧场似地笑了起来，在脖子上做了个手势，道：“那可就完蛋了，这口井好几百米呢，上面的，下面的，二三十个人都没救了。”

他带着死亡气息的“幽默感”似乎并没有得到慰问团员们的响应，气氛有些尴尬，一侧的阿尔敏见状，连忙开口道：

“各位可是要到下面去看看吗？”

大概是受到卡西恩那句话的影响，众贵族都露出胆怯的神色，玻尔夫人和坎贝尔夫人的脸瞬间白了。

漆黑的井口，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们。

“也是，下面也没什么好看的……”于勒见状，便要带众人离开。

“我想去看看。”

说话的人是艾莉森。

“兰卡罗德小姐，你是认真的吗？”坎贝尔夫人以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她。

卡西恩也上前一步，站在她身边，道：“我也很有兴趣。”

“总不能让女士单独去吧，您说是吗，多弗勒男爵？”

被他点到名的男爵干笑几声，道：“两位年轻有为，都是皇家军事学院的高材生，我们就不去凑这热闹了。何况，两位夫人也需要陪同，您说是吗，维米尔大人？”

维米尔伯爵皱皱眉，多弗勒自己胆小也就罢了，还要拉他垫背，但他也的确不想去竖井下面，冷笑道：

“我腿上有些毛病，年岁大了，不方便。但阁下正值壮年，体贴两位夫人无可厚非，何况兰卡罗德小姐也是女士，怎能让布莱克公子一人出尽风头？”

这话说得尖锐，多弗勒一时有些下不来台，正僵持间，艾莉森却有些迟疑地开口：

“其实……也没必要，那么多人。”

她低着头，斜睨了一眼卡西恩，似是有些害羞的模样。

卡西恩会意，用“温柔”的眼神回望过去，转向众人道：“各位放心，不必担心我们，我会照顾好她。”

这样啊……怪不得。

联想起之前慈善舞会上的传闻，几名贵族都露出些了然的神情。

说来这位兰卡罗德千金也是厉害，一路上和布莱克家的儿子有说有笑也就罢了，如今为了能和他独处，居然想出这种铤而走险的法子。

也不知道她是愚蠢，还是大胆。

“呵呵，既然如此，”多弗勒男爵一脸看好戏的神色，“我们就先回村舍休息。”

于勒连忙给他们引路，又回头看了看阿尔敏，后者向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会处理妥当——这些贵族们之间的门道，实在不是他们这样的小角色可以掺和的。

一行人的脚步声渐远，似乎还能听到几句议论：

“现在的年轻人啊……”

“可怜的埃德蒙殿下……”

“维罗妮卡夫人的苦心白费了……”

等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阿尔敏看向卡西恩和艾莉森。

他从一开始就注意到这两个慰问团的新面孔，他们看来不过十五六岁，但皮肤细嫩，衣着光鲜，举止优雅又得体，就连说话的声音也那么好听。

和他以及莉拉，是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

神明真是不公平啊。

想法归想法，此刻他仍要负责伺候好两位贵人。

“两位，你们真要……不是我吓唬你们，下面挺黑的。”

卡西恩懒得跟他废话，伸出手道：“把‘下肉铃’给我。”

矿工们在竖井里采矿，会用铃声告知操作罐笼的人，现在拉起的到底是魔晶矿还是人。

这个作为信号的铃铛，被戏谑地称为“下肉铃”，意思是：上来的可是肉身凡躯，你小心点，不然便是好几条人命。

阿尔敏有些讶异，这个黑发的少年看来气质不凡，从贵族老爷们的话里听来，身份应该也不低，为什么会知道这个东西？

“怎么，下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卡西恩见他迟疑，冷笑道。

“没有、没有，您说笑了，怎么可能呢？”阿尔敏连忙挥了挥手，从腰间解下铃铛，递给了他，片刻后，似乎想起什么又补充了一句：“矿井阴冷潮湿，现在的天气又是这个鬼样子，二位不要在下面呆太久，对身体不好。”

“真是这样吗？”卡西恩金绿色的眼睛注视着他，明明是冬天，阿尔敏却被他盯出了一身冷汗。

这贵族少年明明比他还小了几岁，却令他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直到卡西恩终于移开了目光，阿尔敏才觉得松了口气。

“好了，大小姐，现在开始是真正的冒险了。”

对着艾莉森，卡西恩却又是另一副面孔，他微微欠身，左手背在身后，像在邀请她跳一支舞蹈，而不是下到黑乎乎的井里去。

他浮夸的动作让艾莉森有些失笑，并不搭手，自己走上罐笼，对卡西恩道：“现在都没人了，还没演够？”

卡西恩别了阿尔敏一眼，笑道：“怎么，他不是人？”

艾莉森有些无奈：“别玩了，走吧。”

卡西恩不置可否地说：“演得多了，搞不好就成真的了呢？”

“绝无可能。”

艾莉森站了上去，其实这罐笼并不小，若是平时，大概能容纳五个工人左右。

此时就她和卡西恩，反而有些空旷。

阿尔敏旋转木手柄，放下锁链，嘱咐道：“二位若是想上来，只管摇铃，我就在上面等着。”

罐笼缓缓下沉，周围逐渐暗起来，悬挂在铁索上的油灯是唯一的光源。

竖井里静得可怕，不知何处传来风声，伴随着艾莉森自己的呼吸。

卡西恩一言不发，像是在思索什么，半晌，才发现她在看他，于是开口笑道：“害怕了，大小姐？”

油灯的照耀下，他的笑容不同于方才在贵族面前展现出来的刻意，也不似从前那般带着愤世嫉俗的冷嘲，反而流露出几丝颇为难得的柔软。

“没有。”艾莉森转过头，忽略掉自己突然快了一拍的心跳，“你刚才说，如果铁索断了……真的发生过吗？”

卡西恩耸耸肩，那瞬间的温情一触即散：“谁知道呢，阿尔特蒂亚的矿井那么多。”

“魔晶矿里究竟死过多少人，恐怕连神明都数不清。”他抬头望向上方熹微的亮光，像是在嘲讽，又如同在质问：“神的目光，从不会落在这里。”

艾莉森想再说什么，但卡西恩却反常的沉默了，直到罐笼落地，他才干巴巴地说了一句：

“到了。”

正如罗德里克先生说的那样，为了接待慰问团，沃尔晶矿已经封闭了一段时间。竖井里明显修整过，甬道打扫得十分干净，一个工人都没有，就连斗车也都是空的，岩壁里隐约能看到散发着蓝色幽光的魔晶石。

这是阿尔特蒂亚的地底。

“矿里有影子，影子会偷听秘密……”

“他被吃掉了……被魔晶吞了，他去找人，却被吞掉了……”

疯乞丐那癫狂的话语似乎又回响在耳边，即便是艾莉森，也觉得背脊有些发凉。

“大小姐，过来。”

卡西恩带着回音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

艾莉森走过去，看见他仰着头，凝视着昏暗上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道顶板梁架横亘在眼前，正是支撑整个竖井的主梁。

“看到了吗？那里刚刚断过。”卡西恩举起提灯，艾莉森这才发现，木头梁架的中段，有一截颜色略有不同，是新装上去的。

他继续往前走了几步，竖井的尽头，杂乱地堆放了一些工具，又铺了层帆布。卡西恩皱了皱眉头，揭开了它，后面赫然堆着好几个大箱子，里面似乎是一些待选的魔晶矿。

“搭把手。”他不客气地向艾莉森招呼道。

两人合力，无奈那些箱子实在太沉，好不容易，才推开了一条缝——即便如此，也能看见后面堆满了混合着砂土的碎石，将整条通路堵得死死的。

“果然没错。”卡西恩神情难得的严肃，“艾莉森，我们恐怕得快点离开这里。”

“这里前些日子应该刚刚塌方过，顶板结构才补没多久，下面压着的塌层根本没清，要是再来一次，我俩都得赔在这里。”

他冷笑道：“恐怕是以为那些贵族老爷们不敢下来，临时做了些补救措施，便想要蒙混过关吧。”

回想起此前阿尔敏犹豫的模样，艾莉森不再迟疑，跟上卡西恩的步伐，听他摇响了“下肉铃”。

过了片刻，罐笼开始往上爬升。

“卡西恩，你为什么会了解这些事？”艾莉森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如果说一开始的“下肉铃”，还可以归结为他见多识广，那后面对梁架断裂的判断，塌方碎石的分析，遑论皇家军事学院的授课内容，若不是对魔晶矿有相当了解，根本就是闻所未闻。

卡西恩又怎么会知道。

黑发少年背对着她，身形微顿。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竖井里很静，只有罐笼上升时铁索摩擦的“吱呀”声，像是要打开某处尘封的记忆之门。

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终于低低开口：

“其实……”

艾莉森摒住了呼吸。

“——我前世是个矿工。”

那我前世还是个国防生呢。怎么，你也是穿书来的？

“大小姐，”卡西恩看着她，笑道：“我很早以前就想跟你说了，你翻白眼的样子，其实挺可爱。”

“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推下去。”艾莉森没好气地说。

卡西恩扶住胸口，假装沉痛：“没想到啊，杀我的竟然是你……”*

这么爱演，你也别当什么布莱克家的二公子了，去王都大剧院不好么？

对于戏精上身的卡西恩，艾莉森实在是无可奈何，但她也知道——

卡西恩不想说。

她垂下眼眸，不再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