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齐欢永远也忘不了接到兄长死亡消息的那一天。
她尚在远隔千里之外的书院孤身求学,忽然就收到了自驿站传来的家书。
等她快马加鞭连夜赶回帝京时,却只剩下贴满封条人去楼空的柳府。
因不清楚到底发生何种变故,她多方辗转打听,才知朝中爆发了一场名为“肃清”的政/治/斗争,以除奸佞、清君侧之名,雷霆之举查抄贪官污吏。
兄长就消失在这场混乱中,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当时在位的先帝下诏:念及忠烈侯镇远大将军柳隆战死沙场,护国有功,罪臣柳稷安业已就地正法,因此其贪赃枉法、结党营私、谋逆之罪祸不及九族,所有奴仆没为官奴,家产全部充公。
肃清结束后,兄长的名字便出现在大梁“罪臣录”上以示警告。
一时之间,昔日称赞他温润如玉、善待贫民、清廉父母官的言论都一边倒向了咒骂,骂他奸臣窃国、道貌岸然、人面兽心。
可她根本不相信世人所说。若兄长真是奸佞贪腐之辈,柳府为何连一两赃银、一封谋反密信都没抄出来?为何未经三法司三堂会审,就将他即刻处死,连尸体都没有?
柳齐欢伸出手,颤抖地抚摸着石碑。
她无法触碰到高处的那个名字,指腹底下只有“罪死”二字。
自从父母意外去世后,兄长一直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柳府,从未对外公开过自己的存在,所以她才能够幸免于难。
可同样的,她也无法以柳家人的名义为兄长守灵办丧,只能隐姓埋名独自苟活世间,偷偷在清明这一日来此祭拜。
“小妹放心,有哥哥在便会照顾你一辈子。要是想外出念书,哥哥也不拦着你,我会送你去最安全的地方。到了那边,记得保重身体,常回信。”
没想到离家前兄长说的最后几句嘱咐竟成了遗言,音容笑貌犹在昨日,如今却天人永隔,唯剩断壁残垣。
昨夜她又梦见了昔日年少时光,可最后却还是变成了横尸一具的噩梦。
柳齐欢潸然落泪,却不敢哭出声来,怕引起注意。
见有陌生人过来了,也只能连忙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收拢起情绪,掩面匆匆离开午门。
沿路避开人群回到了贱民所,她差点撞上巡逻的队伍,慌忙躲到角落观察。
本打算找个侍卫换班的机会潜入,却发现门口并没有守卫,反而里面正聚集着一堆人。
只见三五个看门的侍卫正围着一老一少,似乎是爷孙俩,吵吵嚷嚷动静不小。
“官爷,求求各位官爷通融通融,让小人出去寻个先生写封书信,孩子的父母还惦念他……”
头发花白的老人拉着小孙子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上,连连磕头,十分可怜地祈求着。
可侍卫们不但不松口,反而还大肆嬉笑。
“滚远点!凭你们也想出去?别打扰了老子们去赌钱吃酒!”
老人苦苦哀求:“官爷,求您了……”
侍卫抡起刀鞘抽打了一下对方弓起的脊背,气势汹汹:“要是再不滚,别怪老子不客气!”
旁边的小孙子被老人护在怀里,唬得缩成一团哇哇大哭:“别打我爷爷……”
侍卫暴躁地骂骂咧咧,柳齐欢凝神听了几句,便明白是这群侍卫又在欺负贱民。
她抬眼扫视面前的围墙,左右望望见附近没人,便踩着石头爬上去,使劲翻过围墙落地。
拍拍身上的尘土,她假装像是刚从里面出来的一样,走到那群人面前。
“陈大叔,您原来在这儿啊,可让我好找!大娘有事找您,快跟我回去吧!”
她一边将编好的话说出,一边上前搀扶起老人和孩子,尽量低着头不去瞧那些侍卫。
谁想对方却挡住了去路:“呦,这不是探花郎么,怎么跟贱民们混一块儿了啊?”
那为首的侍卫语气颇为嘲弄,柳齐欢只当没听见,不作声。
“看我这脑子!差点忘了,探花郎如今可是贱民呐!”
对方故作惊讶地招呼同伙围过来,大声道:“来来来,都过来!今儿个,我给你们隆重介绍这位齐大公子!可别小瞧了人家,平日里可是清高得很,见都见不上呢!”
听到这话,柳齐欢抬起头,一眼认出对方丑恶的嘴脸。
之前杨家的儿子被纨绔公子殴打取乐,就是这个看守拦着杨母,不准外出请大夫,最终害得那孩子不治身亡。
杨母想要状告杀人凶手,却反被此人从中作梗导致申冤无门,景况凄惨可怜。
“瞪什么瞪!”
那看守早就看柳齐欢不顺眼,此刻见她死盯着自己,登时拉高嗓门恐吓:
“听说你最近在给杨家那老寡妇写诉状?怎么,还想着状告陈员外家的公子?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仗着认识几个字就敢出风头,信不信我先废了你!”
柳齐欢冷眼瞪着对方,余光防备着周围几人。
她势单力薄,又要顾及着老人孩童,动起手来只会吃亏。因此,并没有为了这几句嘲弄之语作口舌之争,而是紧张着精神,盘算该如何脱身。
看守见其没反应,以为吓怕了,正巧想在手下面前逞威风,抡起胳膊就准备教训她。
他长得人高马大,沙包大的拳头挥舞起来带风。
柳齐欢早做好了防备,护着爷孙二人向右侧方后退一步,堪堪躲过了第一下。
可对方到底是练过拳脚,立马再度袭击。
她心知这回恐怕躲不过去,双臂护前,暗地里抬腿就预备给其□□一脚。
就在拳风快要逼近面门之时,突然一侍卫慌里慌张冲过来:“看守大人,常懿公子出事了!”
“常公子?在哪儿?”
看守一听来报,猛然停住攻势,柳齐欢要踢出去的动作也忙刹住。
“在大门那儿开赌局呢!有贱民闹事!”
“操鬼的,还不快跟我过去!”
他骂完这句,顾不上眼前的事,赶忙带着手下就赶往正大门。
见他们走远,柳齐欢绷紧的神经才终于松懈下来。
也不知那什么常公子是何来头,竟然让这看守像是见了亲爹一样迎上去,十有八九也是个跟陈员外的杀人犯儿子一样的纨绔子弟,不然也不会来这贱民所开赌局……
她心里暗骂一句“苍蝇抱了臭鸡蛋”,转身安抚旁边瑟瑟发抖的爷孙俩:
“趁他们都走了,你们也赶紧回去吧。”
“谢谢恩公!谢谢恩公!”老人哆嗦着手拉着柳齐欢道谢,“要不是您出面解围,我和小孙子恐怕要被他们给打死了。”
“多谢、谢哥哥。”小孩抱着爷爷的腿,结结巴巴地跟着谢。
“不必客气,我也没帮上什么忙。不知你们为何与他们起了冲突?”
老人摇了摇头,指着自己的孙子叹道:“先前我们主家被朝廷给抄了,连带旁支亲戚和下人们也卖的卖,死的死。他爹娘倒还活着,只是落为南地的官奴,快三年了都没能见上一面。我原是想出门寻个人帮忙写封书信寄给他们,谁想到如今连往外带个消息都难唉……”
听了这话,柳齐欢心中有些酸涩。
面前老人又求道:“恩公小兄弟,我方才听这几个人说,您识得字,不知道能否麻烦您帮忙……”
他面露为难,欲言又止。
柳齐欢大概猜测得出对方所求,大约是囊中羞涩而难言。
毕竟在贱民所也需要替官家干活才能勉强赚点钱养家糊口,这一老一少的情况明显过得十分艰难。
“不麻烦。我这里正好有纸笔,您要对家里人说什么,我帮您写。”
她从怀里抽出一卷粗草纸和用木炭磨成的炭笔,将老人口述的几句内容记录下来,又带他们去找了个负责运送恭桶的粪夫帮忙,偷偷将信送了出去。
二人要给钱时,她拒绝了,又拿出二十余文铜钱给对方。爷孙俩推辞不过,收了后,又是好一顿千恩万谢。
柳齐欢望着他们互相搀扶着远去的背影,心下叹了口气。看看天色已到晌午,轮到她去接替舂米的工作了。
她前往舂米所,路上步子沉重,心事重重。
刚才老人的话,其实触动了她内心的痛处,勾起了过去的回忆。
自家何尝不是被抄家灭门,不仅兄长死因成谜,害得奴仆也都沦为官奴。
管家丫鬟婆子们都是从小看着自己和哥哥长大的家生子,如今不知道他们都去了何方,又是否还活着,有没有受折磨……
想着想着,她又忍不住掉下泪来,及到了舂米所都没能平复心绪,以至于里面的两个贱民看到她的样子,当场就开始阴阳。
“真晦气,一进门就哭丧着个脸!咱俩快躲着去!”
那俩人把舂米的工具丢下就走,柳齐欢没什么心情跟他们掰扯,见地上撒着糠麸谷粒,便蹲下身子一一分拣进麻袋里。
随后,她就开始按照往常的步骤,脚踩千斤重的石臼,捣去稻谷皮壳,再将剥离出来的新米收集起来,用麻袋装好,整齐地堆到一边。
这些米粒颗颗白润光洁,却并不是给贱民吃的。每当积攒够数,便会由管事的太监们来领走,将米粮运回皇城,供应宫内主仆食用。
北司圜里的每名贱民分领的活计都不同,而且没有公平可言,脏活累活普遍是分给贱民中最低等的人群,这些人要么是罪犯,要么是被贬,要么是世代奴隶。
柳齐欢也是其中之一,因为她是被先帝亲自下旨贬为的贱籍。
捶打了半天,她的额头逐渐渗出薄汗,身体还没完全好,所以干起活来着实吃力。
正考虑要不要暂时休息一会儿时,门外却蓦地传来嘈杂的争吵打砸声,接着就听到有人叫她。
“齐欢哥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