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死了的前夫，留下了一幅年岁悠远的画，还被精心收藏了这么久，任谁看都像是尘世中最普遍的情爱桥段。
温渐寻无心过问罗绮怀的私事，只了然地点了点头，没有继续问下去。
似是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罗绮怀意味不明地嗤笑一声，烟斗挨近唇边，又吐出一口白烟：“本君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可这世间情爱，有几段是能善始善终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看来故事另有隐情，而罗绮怀也摆出了一副愿意诉说的模样。
飞快地和温渐寻对了个眼神，黎岁落试探着问道：“就连府君也不能吗？”
罗绮怀失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提起了另一件事：“本君记得曾答应过你们，若你们能从水镜里出来，就为你们解答谛听府的传闻，如今也到了该履诺的时候。”
说完，她站起身，拂袖道：“走吧，今日本君心情好，去叫上你们的师弟师妹们，一起去前厅听故事。”
... ...
再次聚到前厅，气氛比前两次缓和了不少，罗绮怀笑眯眯地看着这几位明显还很疲惫的少男少女们，悠悠然开口。
“本君瞧各位的脸色，像是昨夜没休息好，可是我谛听府招待不周？”
座下几人都苍白着脸，一时间没有回话，他们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样，还不是因为在水镜里受到了数不尽的磋磨，罗绮怀心中跟明镜似的，此番话只不过是为了捉弄他们罢了。
六人里，只有冯照影神色如常，她疑惑地眨眨眼，不解道：“没有啊，我昨天睡得挺香的，还做了一个美梦呢。”
罗绮怀朝她颔首，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叹：“进了水镜还能毫发无伤地出来，你的心中竟真的毫无怨怼，这般人物实在难得，看来本君那天看错了人，早知道该把你留下来才对。”
冯照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扭捏起来：“也还好吧，没有你说得那么厉害。”
众人：“......”
罗绮怀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一一划过，将每个人的表情都收入眼底，她勾起唇角，十分满意自己的杰作。
忽然，一股凉意毫无预兆地落在她的身上，她本能地看过去，对上了苑耳那双冷冰冰的眼眸。
“哦？原来是她。”罗绮怀暗自思忖。
回想起那时发生在“死门”里的一幕幕，她挑起眉，似笑非笑。
这个女孩儿，很有趣。
“好了，说正事。”罗绮怀收回目光，屈指敲了敲软榻上的小茶几，发出清脆的响声，“有什么想问的，本君一定知无不言。”
像是等她这句话很久了，苑耳率先问道：“这谛听府究竟什么来头，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本君的目的，自然是为了活着，没什么复杂的原因。至于这谛听府的由来......”罗绮怀轻笑一声，“听没听说过一种上古神兽，名唤谛听？”
苑耳道：“曾在书中看到过，还以为只是虚构出来的，难不成它竟真的存在于世？”
罗绮怀抬起食指，左右晃了晃：“是，也不是。”
创世之初，六界中的最高统治者并非九重天之上的仙人，而是神明。
神明与天地共生，受六界灵气供养，座下神兽无数，与其相伴相生，谛听便是其一。
可随着世间生灵不断诞生，能够供养给神明的灵气愈发稀薄，而这不仅影响到了神明的力量，更关乎万物的存亡，若是失去了天地灵气，那六界也将不复存在。
危急存亡之时，神明们做出了一个举世震惊的决定——
神明自陨，反哺天地，为苍生再造黎明。
就这样，在某个普通的清晨，其他五界在无声之中得到了取之无尽的灵气滋养，而神明却不复存在，神兽们也随之消失，再未现世。
为了纪念神明，世人没有将神界的存在抹去，仍称六界，九重天上的仙人接替神明之责，庇护苍生。
起初，还有人记得神明反哺一事，将其记录在册，代代传颂。可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千万年来再无一人亲眼见过当日情景，这段震天动地的历史，便逐渐变成了没有依据的神话故事。
“怪不得，我曾经还问过讲史先生，神界是否真的存在，他老人家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冯照影感慨道，“原来这些事情真的发生过啊！”
黎岁落也点了点头：“听闻神界虽然已经空了，但仍存于世，只不过再无人能寻到了。”
等到他们讨论完了，罗绮怀继续说道：“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所有人都要淡忘神界的时候，一位修士却在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神兽谛听遗留的一缕神息，自此，她便成为了谛听府的第一任府君。”
“第一任？！”
众人惊诧无比。
苑耳又问：“那你是第几任？”
“记不清了，大概......”罗绮怀思索片刻，不太确定地说出了一个数字，“四百三十七？”
四百三十七！！！
这真是一个极为可观的数字啊......
这时，孙凌忽然想到了什么，咽了咽口水，好奇问道：“每一任府君，能在位多久？”
“最少也有百年，不过没有人会特意去记这个。”罗绮怀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你会关心。”
孙凌理直气壮：“好奇而已！”
而其他人在听到这个答案后，面色再次变了变——
就算每一位府君都只在位百年，那谛听府也至少存在了上千年，可这么惹人注目的地方，他们在此之前竟从来没有听说过！
“你们没听说过，是情理之中。”罗绮怀知晓他们接下来想问什么，便直接答了，“谛听府每换一次府君，都会改名换姓，迁府远走，顺便消除知情者的一部分记忆。”
姜风盏摇着扇子，若有所思：“谛听府最开始的名字又是什么？”
“它的第一个名字，就叫谛听府，而第一任府君的开府之地，也正是金缕城。”说到这儿，罗绮怀的眼中流露出几许感慨，“兜兜转转，又回到最初。或许，本君会是谛听府的最后一任府君。”
黎岁落下意识问道：“为何？”
此时，一阵风忽而吹来，拂过层层纱幔，将那道素衣身影掩盖其中，罗绮怀静静端坐在软榻上，叫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没过多久，风便渐渐停息，罗绮怀轻轻撩起挡在面前的纱幔，视线落向厅堂之外，似是在遥望什么，再开口时，嗓音已然沙哑。
“...因为，我心有牵挂。”
数千年以来，府君之位只传女子。
第一任府君是在性命垂危时寻得的谛听神息，那时候的神息已经离开故土太久了，即将到了要消散的时候。
她献上自己所剩的全部生机，和神息做了个交易——
神息赐她力量，许她开府；她则辗转各界，想办法收集精魂，献给神息，供它延续。
而作为代价，她成了活死人，此生再不能离开谛听府半步。
可是人总归是贪心的，她逐渐厌倦了一成不变的岁岁年年，开始渴望起外面的红尘人间，可就算她再想要，也终究是得不到的。
她用神息的力量给无数人编织了无数个美梦，却全不了自己的梦。
不过，她并不后悔。
就算再重来一次，她依旧会选择和神息做这笔交易，这样活着，总比那日死在仇人的剑下要好得多。
起了贪念又如何？纵观六界，谁能没有私心？就连谛听神息都逃不过，她一介凡躯，贪念有就有了，谁又有资格诟病？
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这样的日子竟真的能迎来转机。
某年某天，一个女子叩响了谛听府的大门，希望用自己的全部精魂，换取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
她本该像往常一样按部就班地引其进入水镜，可当她望进女子那双绝望的眼瞳时，恍惚间看到了最初的自己，鬼使神差地，她问出了一句话——
“你愿意将生机献给本君，从此代替本君接管谛听府吗？”
女子微怔，眼神中的绝望逐渐化为坚决，她什么都没问，只郑重地点了头：“我愿意。”
这之后，第一任府君重获自由，第二任府君接替她的位置，带着神息寻觅新的落脚点，开始崭新篇章，又在数百年后迎来第三任府君。
周而复始，生生不息，一直传到第四百三十七任。
“前四百三十六任都生出了贪念，不愿再被谛听府束缚，那你呢？”在一旁安静听了半天的温渐寻忽然开口，说了进入前厅后的第一句话，“你就没有贪念，不想离开吗？”
罗绮怀沉默须臾，忽然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们都见过阿景和阿柔，觉得这两个孩子可爱吗？”
温渐寻蹙起眉，不明白这和阿景阿柔有什么关系，可罗绮怀的下一句话，如同平地惊雷，把他们所有的疑虑全部炸得粉碎。
“她们是我的女儿。”
！！！
阿景和阿柔竟然是罗绮怀的女儿！
冯照影不敢置信地嗫嚅半天，颤声道：“可她们两个难道不是......”
“鬼魂炼制的傀儡。”罗绮怀淡然地接过她的后半句话，“没错，我们母女没有一个是真正的活人...还记得那个会画画的死人吗？”
这话是对黎岁落和温渐寻说的，其他人则云里雾里，满脸茫然。
没等他们两个回应，罗绮怀便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年少时嫁给他，也曾有过一段琴瑟和鸣的日子，还生了两个可爱的女儿，可后来我才发现，他其实是个醉心丹青的疯子，竟然趁着我外出省亲的时候，用女儿的血调制颜料！”
她和那个死人之间，是曾有过真情的，不然他也画不出那幅传神到极致的人像。
只不过这真情在看到两个女儿苍白的脸庞时，顷刻间便荡然无存了。
他想调出世间最纯正无暇的红，试过无数种方法，找过无数种材料，无论是动物的血，还是他自己的血，他全都试了个遍，却始终不够完美。
于是，他把算盘打到了两个年幼的女儿身上。
漂亮的血液沿着脆弱稚嫩的手腕蜿蜒而下，他痴痴地看着它缓慢流淌，终于得到了最满意的结果。
他分别用两个孩子的血液调制了两盘颜料，惊喜地发现二人的血液能反映出不同的效果来：属于阿景的那盘颜料红得夺目，热烈又生机勃勃；属于阿柔的那盘则显出别样的沉静柔和。
他激动万分，只草草替两个孩子包扎了一下伤口，便全神贯注地投入到了绘画中去，全然不顾女儿虚弱的呼唤。
等到罗绮怀回来时，已经是三天后的事，她推开房门，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躺在干涸血泊中的孩子，第二眼看到的，则是一个眼圈乌青，双眸赤红的恶鬼！
那个时候，她根本来不及难过。
拿起女儿身旁的匕首时，她从未觉得自己这么冷静过，而那个恶鬼竟还在她走近时，满脸喜悦地转过头，笑得灿烂无比。
“绮怀，你快看，我终于调出了最无暇的红，我的画从此便更有灵魂了！”
回答他的，是刀刺入胸膛的声音。
他的鲜血最终毁了那幅“完美画作”，而在他重重倒地的那一刻，目光竟还流连其上，满是惋惜。
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嗜血疯子。
“我杀了他。”
罗绮怀神情未变，语气却冷得可怕：“之后我便带着阿景和阿柔，找到了上一任府君，我许诺会将生机献给她，但在那之前，我贪心地提了两个要求：第一，复活我的女儿；第二，赐予我能够撕裂魂魄的力量。”
她没有将那个疯子的精魂献给谛听神息，他怎么配？
她要将他挫骨扬灰，再亲手撕裂他的魂魄，叫他永生永世不得往生！
最后，她烧了他所有引以为傲的画作，或许对于他来说，这样的惩罚才是最痛苦的。
却没想到...还有漏网之鱼。
罗绮怀并不记得这幅画的存在，所以当阿景阿柔把它带来时，她久违地晃了神，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险些将她再次拽入那天的噩梦。
——“这上面只有府君一个人，看起来孤零零的，这样不好！”
——“不管在哪里，我们都能陪着府君！”
——“府君，你不喜欢吗？”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她耳边是阿景雀跃的声音，看到的是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