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府公子?”温煦略带疑惑地将这几个字重复了一遍,他往日一直闷在屋里,并不知晓黎岁落与温渐寻交好之事,“黎府乃书香门第,来我们王府做什么?”
还没等温煦思考出其中缘由,镇南王便先开了口:“让他走吧。”
说完,他又大发慈悲地补充了一句:“告诉他,他想见的人现已不在王府了。”
不知怎的,温煦敏锐地从这句话里嗅到了一丝别样的气息。
“是。”
侍卫领命离去,待到他的背影消失,温煦才试探性地问道:“父亲,那位黎府公子...是否与渐寻有些渊源?”
闻言,镇南王别有深意地看了温煦一眼,随后把目光投向了窗外,他的嗓音低沉,饱经沧桑,用简单一句话便能把那两人的平生浅浅概括。
“似乎是用情至深啊。”
......
在某处无人小路上,一匹黑色骏马跑的飞快,扬起一片尘埃。
温渐寻虚弱地趴在追影的背上,呼吸急促,连正常的喘息都做不到。青丝在颠簸下散落脸庞,随后又被虚汗打湿,在他苍白的面色中显出一派浓浓的无力与绝望。
温渐寻在王府醒来后犹如回光返照,浑身上下竟有了些力气,他眨眨眼,看着四周熟悉又陌生的装潢,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离开这里。
他一时一刻都不想再待在这个冷冰冰的地方。
他这么想着,便也这么做了。
重伤之人要避开所有人的耳目悄然离府,这听起来简直好笑至极,但温渐寻却确确实实的做到了。
在他终于骑上追影的背时,早已累的筋疲力尽,他用最后的力气轻轻拍了拍追影的脑袋,随后便一头栽到了马背上。好在追影有灵,无需多言便与主人心有灵犀,它当即迈着快而平稳的步伐向某个地方飞驰而去,温渐寻靠在它身上,脑海里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马蹄声才渐渐停了下来。
温渐寻强撑着精神从马背上落了下来,他拢了拢单薄的中衣,站在微凉的风里深深地吸了口气。
今年的春天尤为短暂,一眨眼就被秋意压低了半头,可这周围的景致却丝毫未变:依旧是幽深茂密的树林,依旧是冒着袅袅白烟的温泉,依旧是那间简朴的木屋......
温渐寻一点一点地逐一看过,眼中却忽地闪过一丝疑惑。
那是一棵还未长成的树,它生长在木屋的不远处,透过窗便能一眼看到。与周遭的一切相比,这颗树是那般的渺小,可又是那般显眼。温渐寻不由自主地走近它,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树枝上的嫩芽。
一瞬间,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悄然爬上他的心头,他下意识地挪动脚步,一把推开了那扇恍若尘封已久的门。
温渐寻僵立在门口,目光却早已将屋内景象细细打量——与他想象的不同,这里不仅没有落下一丝灰尘,反而还被整理的井井有条,窄小的床榻上铺着一床被子,上面浅浅的褶皱昭示着有人经常在此寝息。
“......”
温渐寻缓步走至床侧,小心翼翼地将手覆在那床被褥上,仿佛能从此处感受到某人的体温一般。
“这里如此偏僻,究竟谁会来呢?”温渐寻喃喃自语,可心中却分明有了答案。他一边是欣喜,一边是无边的心痛。
还没等他调节好情绪,屋门便再一次被打开了。
与其说是“打开”,倒不如说是“撞开”,黎岁落匆匆向屋内望去,目光与正呆愣在原地的那人撞了个满怀。
那一刻,万籁俱寂。
然后,他看见了一滴从温渐寻眼角滑落的泪。
两人沉默地对望着,一时间,谁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黎岁落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喉结,哑声道:“...好久不见。”
就在不久前,黎岁落还在镇南王府外等候,可等来的却是侍卫的回绝,不管他怎么劝说,那侍卫都不肯再去回禀镇南王。他只能怀揣着焦急与心灰意冷,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露薇”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身侧。
见他这般模样,罗绮怀哂笑道:“真是没想到,你竟也有这副模样。”
黎岁落稍稍回神,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抱歉,是我一时着急了。”
“你与本君道歉做什么?还不如早些找到你那位小郎君。”说完,罗绮怀又貌似不经意地提醒道:“比如,你们二人时常私会之地。”
听到这里,黎岁落的眼睛一下子便亮了:“...那里,他说不定真的在那里!”
话音未落,他便急不可耐地向前跑去,罗绮怀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无奈:“你这是做什么?”
“自然是去找他!”
罗绮怀见他这副已然失态的模样,叹息着摇摇头:“你在此间多时,神智或多或少地会受些影响,但没想到...罢了,本君便再助你一次。”
一片浓雾猛然袭来,像是要把周遭的一切都吞噬殆尽,黎岁落下意识地闭上眼,再次睁开时,眼中便已映出了他所想之地的模样。当他急匆匆地推开屋门,看到温渐寻的那一刻,说不尽的思念与心痛便奔涌而来。
“他瘦了。”黎岁落默默地想着。
温渐寻出来的急,只穿了一件雪白的中衣,这中衣衬着他如纸般苍白的皮肤,显得他愈发羸弱,单薄的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似的。而他那张俊俏的脸上也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疤痕,那些伤疤血肉外翻,十分突兀,即便已连着抹了数日的药膏,也难以掩盖其间狰狞。
“...别看了。”温渐寻察觉到了黎岁落的眼神,他背过身去,低声道:“很丑。”
见他这副想要逃离的样子,黎岁落下意识地走上前,想要去抓温渐寻的胳膊,却被温渐寻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温渐寻没有理会黎岁落诧异的神情,反而自顾自地上了床榻,找了一个合适的位置靠着。
“累了。”温渐寻说道。
想了想,他又拉过被子盖在了身上:“冷了。”
“......”黎岁落被他这略显幼稚的动作搞得有些无奈,他想笑,却笑不出来,只好坐在床边,盯着被子上的花纹使劲看。看了半天,黎岁落终于又攒够了与温渐寻说话的勇气,缓声道:“你看上去不太好。”
“是不太好。”说到这儿,温渐寻笑了笑,“好像要死了。”
黎岁落皱起眉,语气严肃:“别乱说。”
“不说这个,那说什么?”温渐寻道,“不如就说说你来这里要做什么。”
“自然...是想见你。”
“仅此而已?”
黎岁落愣了愣,终于把目光投向了温渐寻,可温渐寻却没有看他,而是一直在盯着窗外看。黎岁落循着他的视线看去,看见了一棵仍在努力生长的小树。
“那是什么?”温渐寻问道。
“一棵树。”黎岁落如实答道,“待到它长成后,每年春天便会盛开满树的白玉兰花,很美。可惜的是它现在还小,你今年怕是看不到它绽放的样子了。”
温渐寻沉默片刻,又问:“是你亲手栽种的?”
“嗯。”
“...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听了这话,黎岁落不自觉地笑了,“自然是因为你喜欢。”
温渐寻薄唇微启,似是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摇摇头,轻声道:“我喜欢又能怎样呢?”
“什么?”黎岁落没有听清。
温渐寻深吸一口气,道:“谢谢你,但是不必了。”
这棵树的花期,他注定是等不到了。
这句莫名夹杂着淡淡诀别的话语让黎岁落有些慌乱,他赶忙道:“你这是何意?”
“因为我活不到那个时候了。”说完这句,温渐寻冲着黎岁落温柔一笑,“你知道的,不是吗?”
此话入耳,黎岁落如遭重击。
他猛然想起,罗绮怀曾去找过温渐寻,她既能把这些事告诉自己,自然也能告诉温渐寻,可温渐寻为什么丝毫没有记起现世中的事情?
她到底同温渐寻说了些什么?
黎岁落的思绪一片混乱,而温渐寻接下来的话更是犹如一盆冷水,狠狠地浇在了他的身上。
“方才和你一起来的姑娘,曾出现在军营。”温渐寻淡淡地陈述着,就如同此事与他无关一般,“她说我一定会死在这场战争里,而你也知晓此事,她给了我一个哨子,说只要我吹响它,她就可以帮我逃离不幸,同你携手到老。”
黎岁落静静听着,心脏却不由得绞痛起来。
温渐寻继续说着:“我猜她一定和你说过一样的话,给过你一样的东西。那个哨子,我没要,你呢?想必也是拒绝了吧。”
黎岁落垂下眼睫,一枚光滑的哨子从袖口滑落到他掌心,他顿了顿,把它紧紧地握在掌心。
宽大的袖子挡住了他整个手掌,温渐寻看不见,但却好似与他心有灵犀一般,浅笑着说道:“不过,就算你留下了它,也是不会吹响的。”
“我...”黎岁落开口,嗓子早已沙哑。
温渐寻叹了口气,用温柔却果决的语气打断了他:“你不必觉得抱歉,这世间本就各有因果,就连我自己也是这般选择,我不会怪你。”说完,他深深地看了黎岁落一眼:“我偶尔会想,有没有可能我所处的红尘是假的,也许我与你相识于另一个红尘,这里只不过是我做的一场不甚美好的梦。毕竟,像我这般凡人,又怎会有神仙来帮我。”
“在那里,我们不会受世俗束缚,也不存在生离死别,只是好好的、快乐的在一起。”说着说着,温渐寻眼角的泪便掉了下来,可他的唇边仍然带笑,像是已然深陷到了那份幸福之中,“总归是要比现在好的,对吧?”
许是他一下子经历了太大的情绪波折,本来就所剩无几的精气神儿也被狠狠透支,黎岁落敏锐地感受到了眼前之人的生命正在逐渐黯淡,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隔着被子覆上了温渐寻的手背,颤声道:“对的...对的...梦醒之后的世界,就是你所说的那样。”
温渐寻只觉眼皮沉重,怎么睁都睁不开,只好阖着眼轻声道:“真的吗?你不要骗我。”
“不骗你,我不会骗你。”黎岁落摇着头,泪已在不知觉中缓缓淌下,他看着温渐寻这副“困倦”模样,心痛无比,可最后的理智却告诉他,只有温渐寻永远睡去,这个梦才会真正醒来。
“你走吧,不要再看我。”温渐寻道,“如果你没有骗我,那我们应该很快就相见了。”
可倘若这并不是一场梦,倘若你真的骗了我。
那我们是不是,真的就到这里了?
此时的温渐寻已经渐渐看不清黎岁落的模样,他的视线模糊,就连神智都变得混乱起来,弥留之际,他的脑海中还闪过了一个好笑的想法:“这回光返照的后劲来的还挺快的。”
他在一片模糊中费力地捕捉到了黎岁落的身影,看着这个身影站起身,然后越走越远。温渐寻还想再说些什么,可他的脑中一片空白,连想要说的话是什么都忘了,他努力了半天,最后却只喃喃出了一句:“师兄...”
而那人却早已走远,再不见踪影。
黎岁落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木屋,在离开之前,他回首深深凝望那棵还未长成的白玉兰树,随后抬起手,将掌心中的那枚哨子端详了半天,将它最后一次握紧。随后,他狠下心,把这枚哨子抛进了温泉水中。
风吹来,脸上早已一片湿凉。
屋内,温渐寻闭着眼,仿佛下一刻就要沉沉睡去。
黎岁落不知道的是,在他雪白中衣之下藏着的是缠了满身的绷带,可不管这绷带缠的多紧,都缠不住他悄然流逝的生命。
罗绮怀悄然无声地出现在窗户旁,她淡淡地看着眼前的小树,指尖微动。
下一刻,这棵树瞬间拔地而起,枝叶抽条,繁花绽开。
在灵力的加持下,满树的白玉兰开的愈发茂盛,一朵连着一朵,遥遥望去,宛若霜雪降临。
罗绮怀靠在窗边,声音中无悲无喜:“花开了。”
花开了。
这三个字意外地传到了温渐寻的耳朵里,他仍紧紧闭着眼,睡意更浓。
花开了,那又如何?
他早已...不想看了啊。
......
当夜,镇南王府传来噩耗,小世子在战争中重伤,战死沙场。皇家即刻下旨封赏,此战荣华,皆归镇南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