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渐寻原本正仰头打量着什么,听到黎岁落的声音后才回过神来,朝他粲然一笑:“好久不见。”
黎岁落稍稍走近了些,问道:“你方才在看什么?”
“一棵树。”温渐寻答道,随后抬手指了个方向,“喏,就是那棵。”
黎岁落看了过去,只见大街对面伫立着一棵大树,枝叶繁茂,投下了一大片阴影,而它身侧的房屋却早已无人居住,只能透过敞开的大门看到满院的落叶,显出了一派浓浓的破败感。
“我总觉得,这棵树不应该长在这里。”温渐寻说道,“它应该长在一间漂亮的庭院前,让人精心照料着。”
黎岁落则道:“为何?这户人家几年前便举家迁居了,但这棵树却一直生得很好。”
温渐寻轻轻摇头,薄唇轻启,却终是什么都没说。
“...你很喜欢它?”黎岁落继续道,“若是喜欢,我可以来照料它。”
听了这话,温渐寻一怔:“你来照料?”
黎岁落点点头:“我一介书生,闲来无事,便当作陶冶情操了。”
沉默了一会儿,温渐寻终于弯了唇角:“也好,那便麻烦黎公子了。”
黎岁落也笑道:“温少爷客气了。”
温渐寻扑哧一乐:“叫什么少爷,我可担不起。”
“那你是什么人?不是少爷,莫非是小将军?”
回想起那日张公公对温渐寻的称呼,再加上镇南王府的从中点缀,多多少少把黎岁落的好奇心给勾了起来。
“都不是。”温渐寻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我只是个寻常人罢了。”说完,他理了理袖口,道:“不说这个了,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嗯?”
黎岁落一时没反应过来:“你不是对琴川并不熟悉吗?”
“那是以前。”温渐寻把眼睛笑成了月牙,“现在熟了,放心的和我走吧。”
语罢,他把手放在唇边,吹了个清亮的口哨。没多时,一匹纯黑色的骏马便飞奔而来,扬起了一路尘土,却在两人的不远处缓缓停了下来。
温渐寻走上前去,摸了摸骏马的鬃毛:“做的好。”
骏马像听懂了他的话似的,把头抵在他的怀里,撒娇般地蹭了蹭,光芒打在它乌黑的皮毛上,衬得这匹马熠熠生辉。
“它叫追影,是我的朋友。”温渐寻向黎岁落介绍道,“在它还是匹小马驹的时候,便已经陪在我身边了,今日就由它来带你我去游玩,可好?”
黎岁落欣然应允:“自然。”
两人一前一后地上了马,待到黎岁落坐稳了,温渐寻便一拉缰绳,乘着追影呼啸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路上有万般景色在身侧辗转而过,却仅仅是短短地停留了一瞬,给黎岁落留下印象的,只有耳边的风声,和温渐寻怀抱中的淡淡温度。
这里不是现世,黎岁落和温渐寻都不是修仙之人,黎岁落更只是一介柔弱书生,路上颠簸,温渐寻怕黎岁落坐不稳,便让他坐到了自己身前,两人的距离若即若离,搞得黎岁落连大气都不敢喘。
或许是因为他在现世中就抱着某种心思,所以到了这里也难免去想一些有的没的,黎岁落揉揉眉心,暗暗叹了口气。
“到底是我卑劣。”黎岁落心想,“在这幻境之中,差点儿都忘了自己是谁,却还忘不了那些胡乱心思。”
所幸温渐寻并不知道身前之人的所思所想,他收紧了缰绳,让追影停下了脚步,随后率先翻身下马,朝黎岁落伸出了手。
“......”
这里似乎是某处山野,小径幽深,四周满是草木,旭日高高悬于九天,虽难以触摸,却有微光逃匿至人间,透过层层树叶映在少年脸侧,衬得他眸中温柔:“请。”
黎岁落的心跳蓦然落了一拍,愣道:“...什么?”
温渐寻被他这副模样逗笑了:“怎么,是不敢下来吗?放心,我会握紧你的。”
黎岁落赶忙回过神,抓住温渐寻的手跳了下来,还没等站稳就如触电般把手抽离了出来。
“你怎么看上去呆呆的。”温渐寻悄悄把手背在身后,面上波澜不惊,耳尖却泛着红,他轻咳一声,似是在掩盖什么:“以前从未骑过马?”
黎岁落抚平了衣袍上的褶皱,道:“偶有涉猎,但并不纯熟。”说完,他打量着周遭环境,又道:“这是哪里?”
温渐寻道:“是我寻得的一处宝地,虽看着普通,但内里却暗藏玄机。”
“藏着什么?”
“跟我来便是。”温渐寻冲他眨眨眼,随后牵过追影的缰绳,带着它走在了前面,“一定要跟着我,不能偷偷跑掉。”
“故弄玄虚。”黎岁落垂眸浅笑,乖乖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穿过密林,小路的尽头伫立着一间简朴的屋子,鸟雀在林间盘旋,还有燕子在屋檐筑巢,鸣叫声灵动悦耳,草木芬香,而更吸引目光的,还是那处冒着热气的温泉。
“这里是我前不久发现的,过于偏僻,几乎没有人来。”温渐寻道,“温泉应是天然形成,水也干净的很。”
黎岁落认同道:“的确是处宝地,不过...”
不过他并不知道今日要泡温泉,所以没有带换洗的衣物来。
温渐寻却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挑挑眉,示意黎岁落向另一边看去:“看到那间屋子没有,里面有准备好的衣物。”
见黎岁落还是没有动作,温渐寻又补充道:“都是新的,不必担心。”
黎岁落却说道:“我不是在想这个,我只是在想,你真的是刚刚发现这个地方吗?”
温渐寻脸不红心不跳,淡定答道:“自然,只是发现后便把这里逛了个遍,所以才显得比较熟。”
“我又没说什么。”黎岁落失笑,向那间屋子走去。
温渐寻在他身后憋了半天,到底只憋出了一句:“这间屋子真的是本来就有的!”
黎岁落没有回头:“我知道。”
“...但衣服是我准备的!”
这次,黎岁落却停下了脚步,回眸轻笑:“我知道。”
温渐寻看着他的笑容一愣,随后迅速垂下头,似是突然对脚下的小草起了浓厚的兴趣。
两人出来的时候便已过了晌午,又在路上耽搁许久,待到他们终于入了水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温渐寻赤着上身,呼出一口热气:“舒服。”
黎岁落道:“今日天暗的好似比以往要早一些。”
温渐寻“嗯”了一声,随后调笑道:“怎么,难道黎公子家中设有门禁?”
“家教甚严的人应当不是我吧,小将军。”黎岁落道,“没什么想同我说的吗?”
虽然这样很是冒昧,但黎岁落不知道自己还会在这方天地里存在多久,有些事情还是趁早去问才好。
温渐寻看上去却并不在意,微微一笑:“你应该是猜到了什么,但其实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我不是什么小将军,更不是镇南王的儿子,要硬要论的话,我充其量只算是被他捡回去的可怜人罢了。”
“捡回去?”
“嗯,我自小便在琴川街头流浪,后来被镇南王带回了王府,去了皇城,随后又被遣回了琴川。”温渐寻看向黎岁落,眸中水汽朦胧,“也许琴川才应是我的归宿。”
黎岁落蹙起眉:“那日张公公来寻你时,我怎觉得他的态度有些奇怪。”
温渐寻道:“很正常,我又不是亲生的,和镇南王也不太熟,小将军的叫法也不过是玩笑话,当不得真。”
“既如此,镇南王又为何要留你,难道只是为了积德行善吗?”
“谁知道呢,兴许是看出我天赋异禀吧,说不定日后真的能给我一个将军当当呢。”
黎岁落笑了:“那便祝你得偿所愿。”
温渐寻瞥他一眼,道:“你若是这么说,那我可得换个愿望了。”
黎岁落好奇道:“什么愿望,说来听听。”
“就比如,在山野间拥有这样一间房屋,再种上一些花草,平日里不愁吃不愁穿,这就够了。”温渐寻撩开贴在肩上的湿发,继续道:“自然,不能是只有我一个人住,实在太冷清了。”
“然后呢,再在庭院里栽上一棵繁茂的大树,精心照料着?”黎岁落说。
“不。”温渐寻却摇了摇头,“我若是要种,一定要种花树,会开花的那种!这才好看。”
黎岁落的眼中带着笑意,道:“都随你。”
沉默了一会儿,温渐寻忽然道:“黎岁落。”
“嗯?”
“你知道吗,那日雨中初见,我便觉得你很熟悉,似是曾经见过。”温渐寻仰起头,注视着天上淡淡的新月。
黎岁落意有所指,道:“倘若是我更早认识的你呢?”
“不会的。”温渐寻轻声道,“不会的,不会比我更早了。”
此时雾气缭绕,万籁俱寂,池中之人,各有所想。
......
镜中年月过的飞快,晃眼间便逝去两个春秋。
在这两年里,黎岁落已经彻底忘却了前尘往事,只安心的去做那位满身书卷气的黎府公子。温渐寻隔三岔五便会来府中找他,带着他到处闲逛,把琴川都给逛遍了。
黎岁落曾笑道:“明明说好是我带你去熟悉琴川地界的,结果到头来却反了。”
温渐寻却乐在其中:“琴川已经没有你我没去过的地方了,等哪日我带你离开这里,去看遍天下好风景。”
本来就是有情有意,两年的朝夕相处,更是早已使彼此情意相通,但却没人敢越雷池半步,那层窗户纸就这样在狂风骤雨中颤巍巍地稳住了身形,着实出奇。
温渐寻独自一人待着的时候,也会感叹彼此的默契与懦弱,但转念一想,便觉得现在这般也好。
毕竟有的牵挂难以割舍,有的束缚无法挣脱。
若是说破,换来的可能只是一场...
空欢喜。
这日,温渐寻正要牵着追影从侧门离开镇南王府,就被人给叫住了,一听见这个声音,他的心便沉了几分。
“小将军,您这又是要去哪儿啊。”张公公阴阳怪气地拉长了尾音,“老王爷正找您呢,快过去吧,别让他老人家等急了。”
温渐寻扯出了一个虚假的微笑,眯着眼道:“张公公的脚程可真快,再晚一点儿,我和追影就走出这道门了。”
张公公道:“您走不走是您的事儿,到时候老王爷发了火,总归是怪不到老奴身上的。”
温渐寻漠然看了他一眼,从胃里翻涌出了一阵恶心,他滚动喉结,强行压了回去:“...这些道理,我自然明白。”
说完,他便把追影重新带到了马厩里,一边伸懒腰一边道:“张公公不必着急,我这就去了。”
张公公看着温渐寻的背影,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冷笑。
“不过是一枚棋子,成日里还这般趾高气扬,早晚有你好受的!”
温渐寻轻车熟路地走到了书房前,曲起手指敲了敲门,不一会儿,一个侍女便从里面把门打开了。
“见过世子。”
温渐寻摆摆手,示意她退下,侍女会意,轻手轻脚地离开了,顺带着关紧了门。
“王爷。”温渐寻躬下身,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礼。
太师椅上正坐着一个老年男子,发须皆花白,虽已迟暮,眼神却透着几分精明与狠厉,他看着温渐寻行完了礼才开口道:“本王说过,不必叫本王‘王爷’。”
温渐寻沉默着,没有说话。
半晌,镇南王叹了口气:“你从前不愿叫就罢了,如今却是不得不叫了。”
听了这话,温渐寻心中一颤,隐隐猜到了什么。
镇南王接着说道:“新帝多疑,将我镇南王府一族全部驱赶出皇城,但他到底是年轻,根基不稳,难以服众。如今朝堂暗潮汹涌,边关诸国蠢蠢欲动,军队已在城外悄然驻扎,内忧外患之时,倒是又想起本王来了。”
“......”
温渐寻悄悄攥紧了拳头,眉头深深地蹙起。
“本王年老,上不得战场了。”镇南王捋了一把胡须,“你大哥身子骨不好,成日靠汤药吊着,近些年来才刚有了些起色,把这重任担在他身上,本王是万万不敢的。”
不用他再往下说,温渐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
镇南王看着这个自己从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