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几人在襄城脚下找了家客栈歇息,许是白天的经历对于他们来说还太过沉重,一路上没有几个人说话,就连一向聒噪的孙凌和冯照影都出奇的安静,到了客栈后,几人草草收拾了一下就睡了,烛火熄灭,显出一派诡异的沉默。
凉风习习,带着些许潮意,乌云缓缓飘来,遮住了一大半月光。
温渐寻半躺在房顶上,正盯着这轮残缺的月亮出神,忽然,不远处传来轻轻的响动,他回过神向身侧望去,恰巧对上了黎岁落的眼睛。
“...师兄。”温渐寻微微坐直了一些,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了淡淡笑意,“这么晚了,怎么还没休息?”
黎岁落在他的身侧落了座,反问道:“那你又为何不睡?”
“睡不着。”温渐寻转过头,看着越来越暗的天空,声音轻的像一根羽毛:“如果今夜的月再圆一些就好了。”
“要落雨了。”黎岁落也跟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你似乎...很喜欢在屋顶赏月?”
闻言,温渐寻竟低低地笑出了声。
黎岁落被他的反应弄得一头雾水,他茫然道:“难道不是吗?”
“是也不是。”温渐寻答道,“我偶尔会在屋顶上想事情,但月亮却是从小便喜欢的。”
“为何?”黎岁落好奇问道。
温渐寻认真想了一会儿,却只是摇了摇头:“我也不知。”
他自幼便觉得夜空深邃而又神秘,冥冥之中好似有什么人藏在亿万颗星子间呼唤着他,又好似躲在了月亮里,只留下浅浅笑意。
于是,温渐寻又笑道:“也许我的前身是月宫的某位仙子吧。”
黎岁落也被他逗笑了:“原是如此,若他日你重登九重天,想必这夜空也会更美一些吧。”
“那师兄呢?”笑够了,温渐寻又打听起黎岁落的喜好来,“你也喜欢吗?”
黎岁落却道:“相比于夜晚,我大概更喜欢白日......”
说到这儿,他忽而换了个话题:“今日之事,你似乎感触颇深。”
“......”温渐寻沉默了一会儿,如实答道:“我只是...不太懂。”
黎岁落看向他,没有说话。
“既然当初坚定地做了决定,到了如今又为何要后悔?”随后,温渐寻注视着黎岁落的双眼,一字一句道:“如果是我,哪怕前方是殊途深渊,也断不会回头看一眼。”
“!”
黎岁落微微睁大了双眼,心跳也不自禁地快了起来,他看着温渐寻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师兄,怎么了?”见他神情有异,温渐寻蹙起了眉,“身体不舒服?我扶你回房。”
“不必!”黎岁落瞬间回过神,轻轻推开温渐寻伸来的胳膊,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我无事,只是...罢了!”
见状,温渐寻歪了歪头:“师兄?”
黎岁落缓了缓心绪,对他说道:“这世上并无定规定法,人间八苦轮回交叠,悲欢离合数不胜数,一切因果都早已落地成根,世人的选择是对是错,我等岂敢妄言。”
顿了一下,他又道:“既然未经他人苦,又怎能站在局外指点是非?阿寻,你还太小了。”
话音落下,黎岁落才反应过来,惊月似乎也和自己说过相似的话。
曾经的他也如同温渐寻一般,什么都不懂,只会按照自己的心思去指点别人的处事,可现在的他却反倒说教起温渐寻来了。
只是,他的想法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也许师兄说的是对的,但我还是不懂。”温渐寻双臂交叠,直直地躺了下来,他的脑海里闪过了很多画面,最后都归于一片空白,“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便和双亲离散了,过了几年的流浪日子,然后被师尊捡了回去。”
这还是黎岁落第一次听见他讲以前的事,只是温渐寻的语气淡淡,却是像在讲某个陌生人的故事。
“师尊教了我很多,识字、读书、剑法...可他并不常在身旁,只是会突然出现,再突然消失。”温渐寻轻笑一声,“独自一人的日子对我来说早已习惯,什么人间八苦,什么悲欢离合,从未有人教给过我,就连师尊也没有......”
师兄,我是真的...
真的不懂。
无论是友人反目,还是爱人成仇,又或是自生下来就无法斩断的灵魂契约和血脉纠葛,迄今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别人经历的,都是别人讲给他听的。
他也许会有所触动,但也仅此而已,除此以外,充斥在他脑海里的其实只有一句话:“为什么?”
双亲离散的痛苦早已淡去,时不时袭来的黑暗和窒息感也让他麻木,戚子楚无疑是打在他昏暗童年里的一束光,但细细琢磨下来,留下的更多还是感激与敬意。
别人故事里那般深刻的爱恨情仇,温渐寻感受不到,想到这儿,他悄悄瞥了一眼黎岁落,目光却只敢在那人的水墨衣摆上停留片刻。
“至少目前是这样。”温渐寻在心里暗暗想着。
这时,身侧的人却突然开了口。
“我教给你。”
温渐寻一愣,没有听清,只是呆呆地望向了黎岁落:“你说什么?”
黎岁落向他伸出了手,一字一句道:“我教给你。”
“......”
此时的月亮只剩小小一角,剩余的月光从云彩里勉强挤了出来,正巧落在黎岁落的身上,温渐寻看着眼前人,心里忽而闪过一个想法。
随后,他抓住了黎岁落的手,借着力道坐起了身,狡黠一笑:“那就劳烦师兄了。”
如果陪在自己身边看月亮的人能一直是黎岁落,那该多好啊。
黎岁落笑了一下:“其实,我和你差不多。”
“嗯?”温渐寻笑道,“我怎敢与师兄相提并论。”
“阿寻,还记得那日我同你说的那句‘日后有机会,再讲给你听’吗?”黎岁落说道。
听他提起了那日梦魇,温渐寻便敛了笑意:“记得。”
“我幼年时,父亲也曾和我讲过许多侠客的悲惨故事,我当时也很不理解,他们自己的身世都已经很不幸了,为何还要去管别人的事?直到某日家中惨遭横祸,父母被残忍杀害,我才知其中道理。”黎岁落回想起那日情形,仍觉火焰在猛烈燃烧,“若不是师尊恰巧路过,我也不能苟活至今。虽已过去十余年,但恨意难消,我之所以踏上修仙之路,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为父母报仇,用手中剑护得天下一派清明。”
“总而言之...”黎岁落注视着温渐寻的眼睛,认真说道:“你还小,有些事情,只有经历过才会懂,不必操之过急。”
黎岁落草草几句话便把那段过往简单地描述了出来,温渐寻却因此沉默了半晌,斟酌片刻,他开口道:“以后的事情,师兄会和我一起经历吗?”
“自然。”没有细想,黎岁落毫不犹豫地答道。
温渐寻笑了:“那师兄可一定要多多教给我呀。”
黎岁落开玩笑道:“我会很严格的。”
“没关系。”温渐寻的目光忽然柔和了下来,“我甘之如饴。”
......
当黎岁落逃也似地回到房间时,外面已经下起雨了。
不知怎地,今夜的温渐寻总是让他觉得很慌张,慌张到连告别的话都没好好说,就匆忙从房顶跃了下来。
这种感觉真的很奇怪。
黎岁落靠在门上,不禁回想起两人方才的对话:温渐寻说他不懂那般深刻的爱恨情仇,而自己却说要教给他...教给他!
这要怎么教?
让他恨自己吗?这完全不可能吧。
还是说要...要......
黎岁落紧紧抿住了唇,那个字他想都不敢想,只能不断在心中默念八个字:“兄友弟恭,同门情谊。”
“冷静下来。”他对自己说道,“说是会教给阿寻,但也不一定要你亲自实行吧。”
但一想到未来温渐寻有可能会和别人一起经历那些爱恨,黎岁落的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儿。
刚刚冷静下来的思绪,便又沸腾了起来。
想了又想,却还是无法平息胸腔中那份难以言说的情感,此时,他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句话——
黎岁落,你怎么敢?
他一把捂住了自己微微发烫的脸,重重地叹了口气。
......
次日一早,几人背着行囊聚集在客栈外,苑耳的手中拿着一张大地图,正仔细端详着。
冯照影咬了一口包子,和刚出来的温渐寻打了声招呼:“温师兄,早!”
“早。”温渐寻伸了个懒腰,四处看了看,“师兄呢?”
“黎师兄还没出来呢。”冯照影道,“早膳好像也没用。”
刚说到这儿,黎岁落的身影便出现在前方,冯照影冲他招了招手,喊道:“黎师兄,这里!”
黎岁落听见她的声音后顿了一下,随后缓缓移动了脚步,不知怎地,他脚步虚浮,眼下有淡淡乌青,一副没睡好的模样。
“黎师兄怎么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呀。”冯照影悄悄对温渐寻说道。
温渐寻蹙起了眉,大步走到黎岁落身侧,轻轻扶住了他的胳膊:“师兄,昨夜没休息好?”
“...没有。”黎岁落不自然地抽出胳膊,加快了脚步,把温渐寻稍稍落在了后面。
温渐寻跟在他身后,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自己刚刚落了空的手。
“这是怎么了?”冯照影又凑了过来,“昨晚发生什么了吗?我好像听见你俩在房顶聊天了。”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传到了黎岁落的耳朵里,只见他猛地转过身,看向了冯照影:“听见什么了?”
“啊?”
冯照影有些茫然,但还是如实地回答道:“没听见什么,就是听见了一点点声音,然后我就睡着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黎岁落好像是松了口气,但当她想细看的时候,黎岁落已经转身走了。
“是我看错了?”冯照影咽下了最后一口包子,也跟了上去。
“......”
温渐寻抿抿唇,眸底情绪万千,不知在想些什么。
“黎师兄,接下来的目的地......”苑耳一手南邪盘,一手地图,忙的不亦乐乎。
“金缕城。”黎岁落伸手在地图上点了一下,“这里离襄城不远不近,三四天的日程。”
姜风盏摇摇扇子,道:“为何要去这里?苑师妹的南邪盘并未指示这里藏有邪气。”
“这里确实没有邪气。”黎岁落道,“我昨夜曾外出探查过,在百姓的口中得知,金缕城内有一谛听府,里面住着一个吃人心食人魂的魔头,但凡有人误入此处,再出来时便非疯即傻,更有甚者直接埋尸荒野,着实可怖。”
苑耳思索片刻,道:“可这种事,不应该交给官府处理吗?”
“官府确实派人去过,但...”黎岁落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久而久之,就放任不管了。”
“都知道那里危险了,怎么还有人去啊?”孙凌不解道,“不去不就行了。”
黎岁落却道:“话虽如此,但谛听府的来客仍络绎不绝,据说,里面可以让你看到你最朝思暮想的东西,但一切也只是听说而已。”
“听上去还挺有意思的。”冯照影眨眨眼睛,“那我们这就出发?”
黎岁落刚要点头,温渐寻就忽然开了口:“师兄,这些消息你是从哪里听得的?”
“...附近村落。”黎岁落愣了一下,“怎么了?”
温渐寻盯着他眼底乌青,淡淡说道:“这里是襄城脚下,要想打听到金缕城的消息,起码得越过两个村落,师兄,你方才是刚刚回来吧?”
黎岁落不自然地避开了温渐寻的视线,他昨夜确实是实在睡不着,干脆御剑出去打探打探,正巧就碰着了金缕城的这份消息,也算是有些运气,但温渐寻这么一问,他反倒心虚起来了。
“我昨夜突发奇想罢了。”黎岁落勉强清了清嗓子,“无事,启程吧。”
说完,他伸手想捏个诀御剑,却被温渐寻挡了一下。
黎岁落:“?”
只见温渐寻快速捏了个剑诀,他身侧那把无名的佩剑便飞身而出,横在了两人身前。
“这次我来吧。”温渐寻不容置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