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气轻,像是随口一说,又像是在自语。
账房里一时有些静,几位抄账的小吏不知该继续低头,还是行礼应声。
角落里,帘影微动,下一瞬,便听得一声温柔的笑:“妹妹这话,倒叫我听着有些惭愧了。”
李青莲掀帘而出,步履轻缓,身姿娴雅,眉眼含笑地朝她走来。
她一身素雅烟青色衣裙,袖口与衣襟处绣了极淡的海棠花纹,衬得她整个人愈发沉静端装。
她走至近前,不紧不慢地唤了一声:“妹妹身子才好些!怎也不多歇两日?若我知晓你要来,早些也能遣人去接。”
程若婵轻轻垂眸,声音淡淡的:“本也没打算多事,只是今儿有空,就想来看看。”
李青莲笑意不减,眼底却泛起一丝说不清的温柔,柔声道:“我昨夜还同明月念叨你来着,没想今儿便真见了。”
“明月,还不快些倒杯热茶,妹妹这身子才好了些,得好生照应着。”
程若婵站在原地,略有些迟疑,视线却又悄悄落在那案几上
那里如今摆得极整,连墨块都是新的……
她未动,转而绕到侧边的小几前坐下,语气温柔却不卑不亢:“我这会子坐这边就好。也不碍事。”
李青莲闻言似是怔了下,但很快笑着点头:“妹妹若是喜欢哪儿坐,便坐哪儿。只是我这儿事杂琐碎,怕你累着了。”
林总头站在一旁,看到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暗自一笑……
他走上前去
拱手行礼,神色平静,“程姑娘,这些日子您养着身子,我们都照章调度,如今姑娘回来,可是要重新接回主账之位?”
他这句话一出,账房中几位小吏不自觉地手下一顿,有人低下头,有人偷眼观望,一时之间,气氛微妙了几分。
程若婵的指尖一紧,原本按在几角的手略略收回了一寸。
李青莲见状,轻声一笑道:“林总头怎么这么着急,妹妹近些日子刚恢复,不过是来看看,你这般发问,倒像是怕程妹妹回来了不成?”
一句话看似调笑,语气温柔,却将林总头堵得一时语塞,只得讪讪笑道:“是我说得快了,姑娘莫怪。”
李青莲随即转向程若婵,神情依旧温婉:“说到底,这账房本就是妹妹你经手打理的,如今只是暂由我代管。”
“等你身子大好了,这些卷宗、主账之事,自然还是要还你。只是眼下若无旁事,妹妹也不妨随意看看,权当活络活络,慢慢来便是。”
她语气温和,眼神里却带着极妥帖的怜惜,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姐姐疼惜妹妹的小小絮语。
程若婵垂着眸,神色有些犹豫
良久过后轻声道
“既是如此,我便帮着理理边账好了,这些日子也闲得慌,手脚也生了些,账房的各位多担待”
李青莲望着她,目中笑意稍深,却依旧柔顺地应了:“妹妹若肯动手,便是我的福气。”
明月此时正好端了茶来,低声唤了句:“程姑娘,茶凉得快,您趁热。”
程若婵接过茶盏,垂眸道了声谢,低头轻啜一口。香气入喉,微微提神,她抬眼望向那排案上的账册,只轻声道:“这些便是新录的副账么?”
李青莲轻笑着点头:“是,前几日新立的账册,为了不扰主账,我让人另外开了副目,每日照规录清,送到宫中交呈,太后那边也已知晓。”
她说得平稳妥帖,像是在向妹妹交代家中事务,语气里满是替人打点的体贴。
程若婵听着,心头一暖,垂眸轻声道:“李姐姐替我做了这么多,我……都不知道怎么谢才好。”
李青莲眉眼带笑,声音也柔:“你说这话便是生分了。账房是你一手理出来的,我不过是替你暂管着,等你身子养好了,这里的事,自然还是交回你手上才稳妥。”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温柔的劝慰:“只是眼下你才刚好些,若手脚闲着难受,就帮我看看边账即可,别累着了才好。”
程若婵闻言点点头,低声应了句“好”,便起身走到一旁空位前坐下,指尖轻抚着案上的账册,动作熟练却小心。
她的动作一如既往地轻柔,指腹拂过纸面,似乎连这纸张的温度也在她心中存有熟悉记忆。
李青莲并不出声,只静静看了她片刻,便自回了帘后座中,一旁明月已取来案头新账,恭敬地递了过去。
屋中静谧,唯有笔尖轻响、账册翻动,落在耳中却别有一番沉静意味。
不远处,小吏们早已悄悄恢复了手中动作,却仍有人悄悄偏了偏头,眼角余光瞥向案前那两个女子的身影。
午时将近,账房后院的小灶处飘来一丝饭香。有人起身去添水,低头从后门绕出时,忍不住悄声同旁人低语:
“主账……怕是回不来了吧?”
那人声音压得极低,手里还捧着一摞空盏,似是在随手收拾,却眼神一动不动地瞟着屋里。
另一个人顿了顿,也压低了声线:“谁知道呢……李姑娘手段不简单,程姑娘又太和气,要想回来难呐……”
午后天光渐盛
慈宁宫
太后正倚在软榻上捻着佛珠,半阖着眼,神色似睡非睡,榻旁轻袅着檀香,宫中一片静谧。
张公公站在她侧下首,垂手静立。许久,才听太后轻轻一声:“若婵去账房那边了?”
张公公忙俯身应道:“回太后话,去了。程姑娘现在正帮着账房理些边账。”
太后手中佛珠未停,轻轻转了几颗,嗓音也淡:“嗯…就这些吗?”
张公公低眉顺耳,迟疑片刻,才小声道:“账房那边都在议论,有人说,那主账的位置,怕是再难还回来了。”
太后却并不惊讶,只淡淡一笑:“还不回来,才是我愿见的。”
张公公怔了下,却听太后缓声续道:“她若真争得回来,倒是叫人担心了。”
午后光线正盛,御书房中却光影清冷,窗前山水屏风后一人影斜倚,衣袍宽松,指间折着半页批完的奏章。
张公公无声退下时,沈芊芊正执笔研墨,手腕松缓,袖角微拂过几案边缘,墨香悠悠而稳。
萧承煜低头望着手中折子,似不经意道:“听说你那位程姐姐,今日又去了账房。”
沈芊芊手中动作一顿,抬眼看他,语气依旧温温道:“可能吧,她身子养得差不多了,去走动走动也好。”
萧承煜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沈芊芊道:“也不知那账房里的人,是怕她回来,还是……盼着她不回来。”
沈芊芊闻言轻笑一声,并不接话,只慢悠悠地把墨碟理平,淡淡道:“这世上怕与盼,总归掺着些自己的心思,旁人猜不透。”
萧承煜“啧”了一声,似不甚满意她这般滴水不露的说法,站起身来,信步走到她案前,低头看了她片刻。
“你倒是冷静。”他说着,忽然俯身些,声音低了些许,“那你说,她能不能回得来?”
沈芊芊眨了下眼,脸上仍带着那惯有的闲散,语气平平:“自是能回来的,不过可能得过些日子……”
“可她那性子,看起来不像会争的人。”萧承煜盯着她,目光中带了点揣度,像是在试探什么。
沈芊芊神色未变淡淡道“宋姐姐还没有正式开始反击呢,要是正式反击,李姐姐难呀……”
萧承煜笑了,眼角一挑,嗓音里透着点儿不羁:“你倒是看的明白。”
门外突然响起一道熟悉的脚步声,片刻后,张公公掀帘入内,步子轻得几乎没有声响,微微一福身,笑道:“陛下,御膳那边回话,说是今日桂花糕似乎没了,早膳那几样点心用得紧。”
萧承煜闻言,也不抬头,只“啧”了一声,淡淡甩了句:“以后让膳房多做点,让她们每天给沈姑娘备一份,省得天天来要朕的……”
张公公连忙应了,嘴角却忍不住翘了翘,眉眼间多了点耐人寻味的笑意,旋即脚步轻巧地退了出去。
御书房重归安静。
沈芊芊却似有所觉,指尖一顿,半晌才慢悠悠抬起眼来,声音不紧不慢道:“陛下这样不会吧……不和规矩了”
萧承煜听她说“陛下这样不和规矩”,眉梢轻挑,语气却懒懒的:“规矩?朕向来只听顺眼人的话,规矩嘛……有时候,不也是看人设的?”
他说着,手指轻叩案面,一下接一下,声音不轻不重,像是无意,又像是有意在等她接话。
沈芊芊并不抬头,指间轻搅着砚中墨色,懒懒开口:“若规矩成了因人而异的东西,那便不叫规矩了,叫……偏心。”
萧承煜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你觉得,朕偏的是谁?”
沈芊芊终于抬起眼来,望了他一眼,笑意温温的,却带着点敷衍:“您问我,我怎敢答?臣女不过陪您研墨的,规矩的事,自有太后和嬷嬷们操心。”
“……你倒会撇清。”
萧承煜哼笑一声,似有些无奈。他转过身去走回案前,随手翻开一道奏章,语气却忽然转了个弯:
“你那位宋姐姐,倒是沉得住气。”
沈芊芊挑眉,神情未动,只慢慢理着案边的书卷:“那是自然,她若沉不住气,就不是宋清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