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初升,金辉洒落在御书房层层檐角之上。
张公公捧着一叠文折稳步入内,朝案后之人行了一礼:“陛下,昨夜急报三则,皆已依序整理。”
萧承煜正翻着昨日奏折未阅完的一页,头也未抬,只淡淡一声:“念。”
张公公声音不疾不徐,一一道来,朝局隐动,边地未稳,太后宫中也递来两道口谕,全是些“关切陛下辛劳”、“愿早纳贤良”之意。
萧承煜听完,只一笑,将折子往桌上一抛,目光这才落在案边一处空位上:“人呢?”
张公公忙道:“回陛下,沈姑娘已在偏殿候着,说是怕扰了陛下清静,未敢擅入。”
“清静?”萧承煜似笑非笑,拂袖起身,“她倒真知趣。”
偏殿内,沈芊芊正端坐窗边,指尖轻轻敲着桌沿,面前茶烟袅袅,神色却懒散得像是在晒太阳。
萧承煜一进来,便看见她这副模样,脚步微顿,随即大步入内。
“沈姑娘这般清闲,是觉得朕的御书房像避暑山庄?”
沈芊芊抬眸一笑,懒洋洋起身行礼:“陛下气势太盛,臣女自觉退避三舍。”
“倒会说话。”他轻哼一声,却未真恼,“过来,今日得替朕抄完这几封文书。”
沈芊芊行至案前,瞥了眼那厚厚一叠奏章,挑眉:“昨夜才奖了臣女一块鹿肉,今日就下如此重手?”
萧承煜负手而立,笑意带三分讥诮:“昨日赏你,是因你聪慧。今日用你,是因你省心。”
沈芊芊执笔落座,淡淡一笑:“那陛下可真是恩威并施。”
而与此同时,花房中阳光正好。
周妙音身着月白色小袄,蹲在花圃前细细拨理枝叶,手法虽不算熟练,但胜在认真。
花匠姑姑远远看着她,笑着与旁人低语:“这位周主子心气儿真好,连泥巴都不嫌。”
“可不是,人也软和,从不耍性子。”
花间微风过,周妙音却不理这些,只望着手中一株新开的鸢尾,忽然出神。
云岚将一盏花蜜水递过来,小声问:“又在想沈主子?”
周妙音眨眨眼,唇角轻扬,有些羞赧:“也不是……有一点吧”
云岚失笑:“这才分开一上午,晚上不又见了吗?”
“可是昨天晚上,我都要睡了,她才回来的。”周妙音小声嘟囔。
一旁花匠笑着走来,将一篮新剪的花枝递给她:“周主子若想念,不如今儿亲手扎一束,等沈姑娘回去赏她。”
周妙音眼睛一亮,忙点头:“好啊!”
花叶在她指间轻旋,她笑得明亮,仿佛晨光也落进了那双眸中。
另一边,书阁中。
陆瑶立于高架之间,正细细翻检一部《仪礼》残卷,掌中翻页极快,目光如刀。
两位书吏远远望着,小声低语:“她看得懂那旧体字?”
“别说,看她笔记写得比咱们都清楚。”
陆瑶未曾抬头,只淡声道:“两位若不信,大可抄一段下来,让阁主看一看。”
二人面面相觑,悄然退开。
陆瑶神色冷静,目光沉稳如山石。
她心中却在默念:“先生放心……我会查清楚还我们寒门一个清白的!”
她手中的纸页一翻而过,风声掠过窗棂,正如这宫中新起的风潮,渐次而来。
中午时分
御书房内沈芊芊坐在案前,执笔蘸墨,姿态懒散而不失规矩。案上文折摊开,她目光淡淡扫过开头几句,眸光微凝。
“陛下剩下的这几封,是要我誊录,还是批阅?”她一边翻阅一边问道,语气温吞得像是随口一问。
萧承煜在她对面踱步,语气漫不经心:“朕的字太累眼,写得好不好由你来评,至于批阅……”他语调一转,“你若批得好,倒省得朕动笔。”
沈芊芊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那封折子,抬眸:“若我真批得好以后岂不都是我批……陛下好狠心呢…”
萧承煜闻言一笑,坐回主位,撑着下颌看她:“狠心?你若批的能让朕无话可驳,你想要什么有什么…”
话虽戏谑,却似也留了三分认真。
“好,那我还要陛下给我再夹一块鹿肉!”
沈芊芊轻轻一笑,执笔落字,毫不迟疑。
一时室内唯余笔走龙蛇的细响,窗外风过,帘影微摇。
张公公悄声退至角落,目光在二人之间一转,不动声色地记下这静默中暗藏的张力。
不多时,沈芊芊忽然轻声道:“这封关于边镇兵备的折子里,数据混乱,调兵之策语焉不详,末尾还敢请封赏,倒是好胆。”
萧承煜挑眉:“你也看得出?”
“臣女又不瞎。”沈芊芊语气平淡,手中笔锋微顿,却未停下,“这等折子,连词都潦草成这样,怕是压根不指望陛下看完。”
萧承煜笑了一声,似是颇为欣赏:“那你说,该怎么处置?”
沈芊芊斟酌片刻,回道:“驳回重申,令其在旬内补呈完整文案,且由兵部复审,免得再递糊涂账。”
“甚合我意。”
一旁张公公面露惊色,却仍镇定如常,默默记下。
半个时辰后,萧承煜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似在随意望风,却突然道:“昨日太后又递了两封折子来,你说,朕该如何回?”
沈芊芊抬头:“若是关切之词,便以安答之。若是催促纳妃……”她笔未停,语气却更低,“便以‘宫务未稳’四字搪之,反正太后也不是不明白的人。”
萧承煜转头望她,似笑非笑:“你倒会替朕敷衍。”
沈芊芊道:“我只是替陛下省笔墨。”
二人目光对视数息,沈芊芊神色坦然,毫无惧色。
萧承煜忽而失笑:“你若不是女子,倒真可做朕的中书侍郎。”
“可惜我是。”她淡淡接了句。
两人交谈间,一道轻响打破静谧。
张公公恰在此时回转殿外,低声禀道:“陛下,李姑娘今早又去了御膳房与书阁,方才离了映秋苑,似还要去栖凤阁。”
萧承煜闻言挑眉看向沈芊芊:“她倒是上心…你也跟着学学”
一旁沈芊芊走上前贴在萧承煜耳边轻笑道:“李姐姐是监察之职自然要费些心力,不像我只能来陪陪陛下喽”
“听你的意思,跟着我委屈你了”萧承煜轻笑一声,随即一把搂住沈芊芊,“你与她,处得如何?”
沈芊芊闻言一笑,眼底风轻云淡:“礼来礼往,井水不犯河水”
萧承煜微点头,似对这答复颇为满意。
正午时分,张公公低声上前:“陛下,午膳已备。”
“今日免了。”萧承煜站起身,眼神一扫,“沈姑娘可还有力气?”
沈芊芊略一思忖,坦然回道:“还有两封,不妨事。”
“那便抄完,朕看后再说赏罚。”他说罢,转身步出御书房,留下沈芊芊一人继续伏案。
她低头继续誊写,唇角却隐约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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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沈芊芊落下最后一笔时,日头已斜。她放下笔,甩了甩微酸的手腕,侧身一望,只见窗外天色渐暗
“终于结束了……”
张公公适时步入,见她已收尾,笑着上前一步:“姑娘今日辛苦了,陛下在偏殿备好了……”
沈芊芊摆了摆手打断道:“不用了,告诉陛下,今日我有事不能迟到。”
张公公闻言一笑,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将她送出御书房。
御道旁春柳轻垂,几名小太监低声谈笑,不时朝她这边投来几眼。
沈芊芊步履不急不缓,似未察觉,只在廊转处轻轻抬眼,那一瞬的目光,便叫所有人自觉避开。
回到栖凤阁时,天光已暗。沈芊芊一入门,便闻得淡淡花香缭绕。
周妙音早已在廊下等候,手中捧着一束精致花枝,似是方才亲自扎成。见沈芊芊归来,她双眼一亮,快步迎上:“沈姐姐你回来了!”
“嗯。”沈芊芊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她怀里的花束上,眉梢一挑,“这是什么?”
“是……给你的。”周妙音有些羞怯地将花束举高些,像献宝般道,“这是,今天花匠姐姐教我剪的花”
沈芊芊接过那花,低头细看,虽构图稚拙,却色彩和顺,枝叶修整极细,倒真是用心。
她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周妙音的发顶:“做得不错。”
周妙音顿时笑开,眉眼如春风拂面。
屋内春杏见状,在一旁低声笑道:“我说呢,妙音姑娘今日连午饭都顾不上吃,原来是专心讨主子欢心。”
“才不是……”周妙音脸颊微红,嘟囔了一句,又看向沈芊芊,“沈姐姐可得放在屋里好好养着,我明天还要剪一束更好看的。”
沈芊芊懒懒地坐下,将花搁在窗边铜瓶里,眸光一转:“你呀,别光顾着扎花,也要多休息”
“我记得的。”周妙音连连点头,语气认真,“我答应过云岚姐姐的会休息好的。”
沈芊芊倚着软枕,闭目片刻,眼角余光扫过屋内灯影摇曳,忽觉这静谧中多了几分熨帖之意。
深夜
映秋苑中
程若婵仍坐于案前,眉头微蹙,细细比对着账册中一笔笔银两出入。小喜趴在榻边打瞌睡,却不敢催促。
“姑娘……”她揉了揉眼,小声问,“您今天不是已经核过两遍了吗?”
“可我总觉得宫女花用那一栏数字不太对。”程若婵低声回道,“账目对得上没错,可有人动了手脚的账,看起来往往才最整齐。”
她说着,取出一页旧稿,重新点算。
同一时刻,书阁中灯火犹明。
陆瑶尚未归寝,她一身素衣立于书架前,沉默地将一卷旧籍收起。
不远处,一名老书吏从帘后走出,站定,轻轻咳了一声:“陆姑娘。”
陆瑶转过身来,略一点头。
“方才阁主传话,说您所校的《礼记·祭义》一段,极为精要,问您是否愿意留下手稿,将来或可收入典藏。”
陆瑶神色未变,只淡淡道:“自无不可,分内之事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