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
默库勒斯走在不知道是第几座山上,也不知道前方究竟还有多少要走的路。
他再次摔下一个陡峭的山坡,仰面躺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看着湛蓝的天空和明晃晃的白日。那匹聪明的黑马倒是甩甩尾巴,站在高处,示意他赶紧跟上来。默库勒斯一笑,深吸了口气,再次爬了起来。
身体上的折磨让他想起打仗的日子,那时的痛苦是激烈的,而现在是寂静的。大张旗鼓地死去,还是不为人知地死去,都是一件渺小的事情。他无数次想到自己的死亡,可是如今,却惊异地发现,他居然还没有厌倦自己的生命。
因为他还有事情要做。可惜生命不像商人手里的算盘,能够交易,否则他想低价出卖自己的命,来换取希尔薇的。
【希尔薇,卡塞尔从不允许你上战场,但我们出发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回来时看到的第一个人都是你。和我一起出生入死的人都对你赞不绝口,他们常说,你是军队的信念,是他们活着回来的盼望之一,我也是这样想的。
可他们说的最多的就是你的容貌,虽然我承认,你很美。但这反而是你众多优点中最不值得一提的。人们好像都喜欢华而不实的东西,像样貌、金钱、荣誉。
但你有的,比这些重要多了,你有坚持不懈的意志,有平等的同理心,还有最鲜活的生命力。
在战事紧张的那几年,你跟着我们一起辗转各地、日夜兼程,和大家一起同吃同行。可大家从来没抱怨过恶劣的环境,我们都心照不宣,因为只有你,才会想着法给我们找吃的。只要有植物的地方,就有你的眼睛,你的消息比谁都灵通。所以,那些珍贵的食材才能被我们找到。热腾腾的饭菜,就是我们每天都在期待的事情。靠着你那非凡的能力,我们就这样度过了一天又一天有盼头的日子。
我仍然记得,那一次战事惨烈,我们损失过半,我拖着几个伤员回到废弃教堂改造的避难所。那里到处躺满了伤员,但更多的是冰冷的尸体。你在他们之间不断地走走停停,将脸贴在他们的胸口试探。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你哭,你在伤心他们的离去吗?还是在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悲愤?我还看见你将一件东西放在他们的身上。现在我知道了,那大概是你母亲的遗物,那条现在正戴在洛琳脖子上项链。】
默库勒斯从暴晒的白天走到凉风习习的夜晚,终于,在山脚下的一处红色草地上停下了脚步。这里的草是鲜艳的红色,连黑马都不愿意闻一闻。他将毯子铺在上面,毫无顾忌地躺下。他就是在这里度过他少年时期的无数个夜晚。
当年,他被人利用,好不容易逃了出去,却被人到处追杀,也只有在污染严重的红色草地区域,这个人们不敢轻易涉足的地方,他才能安稳地睡上一觉。
默库勒斯记得希尔薇的眼睛很美,她能永远认真地看着。她总能说出动人的话,总能说出恰到好处的安慰。她的衣服总是鲜艳的,像胜利时头顶落下的彩带。
默库勒斯能看见不远处的浅滩,那里布满了白色的沙子,就好像污染前的海滩。他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了。
他将手放在胸前,确认上衣口袋里那两粒珍珠的存在。最后,闭上眼睛。
夜晚,希尔薇醒来。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半夜醒来。自从上次吐了一场后,希尔薇的身体就好些了。她突然觉得这房子空荡荡的,这座城堡也大得吓人。
【第四日】
默库勒斯从一处坍塌的棚子里拖出一个木船。他不知道这还能不能称得上木船了,上面堆满了防水布,还有一件破了的雨衣。船的底部和侧面船舷的下半部分已经被腐蚀得很薄,默库勒斯用防水布把它们盖上,最后用藤蔓缠绕了好几圈。
他把一半的干草放在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上,把缰绳拴在一棵松树上,最后拍了拍马的脖子。弯下腰,一个人推着船进入到那片白沙滩。
越往里走,白雾越浓,他得将船推到沙滩尽头的湖水里,湖中心的岛上有个实验基地,以前是用来研究药剂的,专门治疗那些受到过环境污染的人。
突然,他听见砰的一声,船撞上了什么东西,再也推不动了,好像有东西卡住了。他上前查看,发现有一具白骨半埋在沙子里,船头嵌在那人的脖子上,他身上还穿着黑色雨衣。
默库勒斯大概查看一番,保存得还算完整。默库勒斯一拽那雨衣的帽子,那具遗骸就散了架。他一愣,将雨衣抖了抖,放进船里,将船调转了方向,继续向雾里走去。
被白雾笼罩着的沙滩空荡荡的,只有人的脚步声和包裹船底防水布摩擦细沙的声音。这片白沙滩不仅仅是普通的沙子,还有被污染的湖泊不断推上来的残渣,有动物的尸体,也有数不清的工业品碎片。
他丝毫不敢耽误时间,手有时在船尾的边缘,有时攥着绳子。船一直在前行,而思想早已飘向更远的远方。
他的喉咙开始疼痛,像无数根针扎进去,但很快被他无视。因为在战场上,敌人的刀剑比这锋利的多。他开始数自己受过的伤、感受到的疼。他的腹部曾被一个煤矿走私犯豁开一个口子,肩膀和后背也被卢米农的士兵刺伤过。但最令他辗转反侧的痛苦就是她不在的三年。
他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如此迟钝,竟然错误地把分离的痛苦认成人生的磨砺,以为那是生命的必经之路。
离开木罗堤的那三年,他无数次眺望远方。他早就没有家了,他想看的不是家乡,是希尔薇所在的木罗堤。
希尔薇此时正坐在床上,佩里和罗文刚从这出去。希尔薇的眼睛看向窗外,外面又下雪了,只是落到地上就化了。远处,雪白的森林遮挡着远处连绵的山。她猛地想起那天默库勒斯在观景房间说的那句:不需要再眺望远方。
现在她需要了。
中途,默库勒斯筋疲力尽,躺在船里,睡了一会,他觉得只休息了几分钟,但头疼得厉害,更加腰酸背痛。但周围依然是灰白色的雾,让他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他知道,无论是雾气还是沙子,都不像看起来那样正常,这里早就被彻底污染,不适宜人类居住了。
人不仅被自然追着走,还被自己人撵。
【后来,因为卢米农的胜利,我们被围困,被迫住在木罗堤。听说那里离你和卡塞尔曾经住过的地方不远。
那里真美,白天总有金光闪闪的阳光,晚上能看到月亮下方波光粼粼的海水,还有一大片你喜欢的草地。前面跨越个小山就有一大片海,海风被这座小山挡住,于是,当风经过我们的住所时,就会变得无比温柔。我记得你当时还奇怪地问我,为什么卢米农不将这片盛产珍珠的海岸占为己有?如今,我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当然,这是你们的事,我无权干涉。
我只记得,你喜欢那里。你虽然从不抱怨任何一个临时居所,但我看得出你生活在木罗堤的高兴。所以,当你来到常年下雪的鹿里克时,我特别惊讶。】
【第五日】
终于,他站在湖水边,用布将口鼻层层围住。
默库勒斯把船推了进去,将绳子绑在岸边一根生锈的粗铁管上,上船,解绳,拿起破船桨用力顶了一下岸边,船离岸了。默库勒斯划动了几下船桨,船开始向湖中心漂去。
不知何时,船舷滋滋作响,是气泡声还是别的声音,他在孤舟上,周围是茫茫的白雾,湖水深不可测,好像随时都能大祸临头。好在,他很熟悉这种境遇,他早就轻车熟路了,甚至能在提心吊胆时找到属于自己的宁静。
“喂。”
默库勒斯回头。
啪,一只腐烂的手塔上船的边缘,然后是两只手,一个脑袋。
一个红发红嘴唇的女人趴在船边,空洞漆黑的眼睛里正往下流着浑浊的污水。
“我当初就应该杀掉你。”
她的嘴里一边说话,一边吐出些恶心浓稠的不明物体。
看见她脖子上的金项链,默库勒斯认出来了,是那个因倒卖石油而发大财的女人。她实际上那是个原来老板的情妇,那个女人把原来的老板杀了,自己做起了买卖,甚至越做越大了。
“白眼狼,给你吃喝,你居然还要杀了我。”
“哦?非打即骂的压榨,从你嘴里说出来,倒成好处了?”
默库勒斯知道,他中了毒。不知是雾里还是湖水散发的水汽有致幻的作用,他清楚,这些都是幻觉。那个人早就死了,被他一刀扎死,肚子塞进石头,当天夜晚乘着小船,扔进了专门放废液的河里。
“我一定会找你报仇的。”
她咧着嘴笑,金耳环一颤一颤的。
默库勒斯:“是吗?我还能再把你扔进水里一次。”
慢慢的,那个身影消失了,周围又开始回归寂静。
船继续前行,雾越来越稀薄,快要消散。远处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个绿色的小岛,好像马上就要到达。
默库勒斯缓缓靠岸,上了岛,岛上树木茂盛,种类和热带雨林一般无二,尽管这里并不具备生长这些的气候条件,但鉴于这里是研究基地,所以默库勒斯没有深究。
他顺利地在一间花岗岩建造的漂亮房子里拿到了药剂。乘上小船,返回到那匹黑马身边,很快他又跨越几座山,穿越一大片草地,最后横穿过森林,来到城堡前。
希尔薇就站在城堡前,冲他招手,她怎么穿了一件黄色的薄纱裙,默库勒斯跑过去,把她往一楼大厅的暖水池拉。
刚刚站定,希尔薇就给了他一个拥抱。
希尔薇:“你终于回来了。”
默库勒斯还没缓过神来。
默库勒斯:“你怎么……好了?”
希尔薇从他怀里探出头。
“这样不好吗?”
默库勒斯咳了几声。
“你怎么不多穿点?”
“你不喜欢吗?”希尔薇甜甜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