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姨端了盘熏鸡过来,林巧娘大剌剌的吃了,又喝了一碗冷茶水。江琳几度想说话都被林巧娘瞪了回去,她属实是心力憔悴,没心思听江琳瞎扯什么,江琳这次闯下的诸般祸事也等歇息够了再说。
店里的伙计已经把马车也停到一边。马车是新的,刚刷了漆,想来要买也要花上几十两银子,从那黑店骑来的还有两匹好嚼骡,一匹瘦马,也一并牵到了马棚,都算是好财货。
林巧娘屈指一算,自己这一趟出去,不过七天。
七天,便见遍了江湖的万般险恶。
杀人,救人,放火,劫掠。
三十六条人命,怎么也不算是一般贼寇了,若是有个通缉,贼酋二字是少不得的。
想到这里林巧娘自己都想笑,良家女子到贼酋不过七天罢了。
想的心力憔悴,放了碗筷,曳着步子,上了二楼。
一觉直睡到月上中天,万籁无声,只有后院几声马嘶。
林巧娘翻身想点灯,却见寒姨正坐在屋内,猛然吓了一跳。
“巧娘,这次出去杀人放火不容易吧?”
寒姨拨着佛珠,语气淡淡。视线被黑夜隐去,看不清看向那里。
林巧娘知道寒姨是要问的,却不想问的这么直白,沉默片刻便也如实交代了,从怎么拦下江琳,朱雀夜火,再到李家园子与崔老道同行,最后血洗黑店,害了三十六条人命。
寒姨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可曾做干净手尾?”
“已然烧成白地,抛下枯井了。”
“那你觉得,杀人如何?”
林巧娘被这句话问愣住了,杀人如何?她想不出,刀没进血肉似乎也和切猪肉一般,血污狼藉满地也只是觉得恍惚。可想了半晌也觉得哪句话都配不上自己割的性命。
朱唇轻启,唯有“不难”二字。
“却是不难,可是再不难做百遍也是登天。”
寒姨的声音很清冷,像是从黑暗处飘过来的。
“我不问你杀人对与不对,对与不对你都杀了,这世道也没有不杀人的地方,我只问你,你心中有悔吗?”
林巧娘思索片刻,说道“没有。”
“那你为了什么而杀人?”
“为了救人,为了救良善。这世道恶人太多,我不挥刀更待何人?”
林巧娘听到一声低低的啜泣声,啜泣声越来越大,直至接近哭嚎。
黑夜沉沉,寒姨的哭声在屋里回荡,压抑得像是从胸口深处涌出的呜咽,越哭越响,最终化作一声接一声的哀嚎。
林巧娘从未见过寒姨如此失态,心头猛地一震,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寒姨。”她张了张口,声音低哑,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舌头都卷住了。
寒姨哭得颤抖,佛珠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巧娘,”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却一字都在说不出来。
屋里漆黑一片,只有窗棂透进来些许冷月的微光,寒姨的哭声沉沉地回荡。
林巧娘从未见过这样的寒姨。
她的手指微微蜷紧,心脏像是被什么揪住了,连呼吸都不由得放轻。她想不明白,她不过是杀了三十六个该死之人,为何寒姨哭成这样?
林巧娘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她甚至生出一种荒谬的想法——她的每一刀,似乎都砍在了寒姨心头一般。
寒姨的手还在颤,指尖地抓着衣角,牙齿死死地咬着嘴唇,似乎努力想要止住哭声,可声音却依旧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声一声,像是一把钝刀在心头慢慢割着。
林巧娘张了张口,嗓子发干,低声道:“……寒姨。”
寒姨没有应她,只是抬起一双满是泪水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
“巧娘,”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哽咽,“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做了什么?”
林巧娘皱起眉,冷静地道:“当然知道。”
“你不知道。”寒姨的手掌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脸,像是极力忍耐,可指缝里依旧溢出了一声声压抑的呜咽。
“你杀的是人。”
寒姨的声音带着颤抖,低低地道:“不是猪,不是狗,不是畜生,是人……”
她的肩膀微微颤动,像是再也压抑不住,眼泪打湿了袖子,声音仿佛飘在风里:“那些人再恶,也是活着的,是活生生的人啊。”
林巧娘的胸口猛地一紧,像是被什么狠狠砸了一下。
她攥紧手掌,声音低沉:“寒姨,你是在怪我?”
寒姨猛地抬头,眼睛通红,牙齿死死地咬着嘴唇,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的话。
“我怪你?”她的声音尖锐了一瞬,随即又迅速哑了下去,变得沙哑得可怕,“巧娘,我若是怪你,我还会给你银子吗?我若是怪你,我会让你走吗?我若是怪你……你还能安心睡到现在吗?”
她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落下来,牙齿狠狠咬着下唇,终于忍不住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我若是怪你,我怎么会比你还要难过?!”
林巧娘猛地怔住,喉头堵住了,半天说不出话。
寒姨狠狠地抹了一把脸,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嗓音哑得像是被火灼过:“巧娘,你告诉我,你杀了那么多人,如今……你真的觉得你还是以前的林巧娘吗?”
屋里一片死寂。
林巧娘的心猛地一震,手掌无意识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里,她想反驳,想开口,可嘴唇张了张,终究说不出口。
寒姨盯着她,眼里全是沉沉的悲意。
“你说你杀人是为了救人。”寒姨的声音低了下去,“可你何曾想过,你这真是顶好顶管用的方法?”
寒姨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她抖着手捡起地上的佛珠,捏在掌心里,低声道:“巧娘,你说得对,这世道恶人太多。”
“可是……”她深吸一口气,盯着她,眼神哀痛,“可是你知不知道,你杀得越多,你就离他们越近?”
林巧娘的心猛地一缩。
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她只知道,她杀人是为了活,是为了救人,是为了不让那些恶贼再去害人。可她从未想过,当她站在血泊之中,手握滴血的刀锋时,她到底变成了什么?
她还是林巧娘吗?
还是那个养在神仙不渡,夜里可以枕着窗外蛙鸣安然入梦的林巧娘吗?
寒姨的声音虚弱得仿佛要散在风里:“巧娘,我不怕你杀人,我怕你再也回不来了。”
林巧娘这一刻忽然意识到,寒姨不是在怪她,也不是在拦她。
她在心疼她。
她杀人时没有犹豫,可是寒姨却在为她难过,为她痛,为她哭。
林巧娘张了张口,胸口翻腾着千言万语,可最终,她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我知道了。”
寒姨愣了一瞬,随即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出了屋门。
“睡吧,天要亮了。”
天刚破晓,凉意透骨。
月来客栈的大门被猛地推开。
广胡子进了院子,脸色比锅底还沉,胡子拉碴,双眼布满血丝,像是一夜没睡。
林巧娘正站在水缸边洗脸,手里的水瓢刚舀起,衣袖还沾着些水渍,广胡子一脚跨进门,站在她身后,声音低得像是压着一口怒火。
“林巧娘,你在路上杀了人?”
林巧娘的手顿了一下,瓢里的水溢出几滴。
她沉默片刻,转过身,盯着广胡子,神色淡淡:“杀了。”
广胡子的眼神更冷了一分,“杀在哪?”
“在……”林巧娘微微眯眼,语气平静,“开封城南,一家黑店。”
广胡子的拳头顿时捏得死紧,声音低沉:“杀了谁?”
林巧娘皱眉,摇了摇头:“夜里光线太暗,我不知道杀了谁,只知道杀了很多。”
广胡子的眼神瞬间一变,像是骤然意识到了什么,怒极反笑:“好啊,真是好啊!”
林巧娘的眉头皱紧,“怎么回事?”
广胡子沉声道:“你们杀的那间客栈,住着的不光是那些贼子,还有个进城述职的小官!”
“那小官官阶不大,本来也没人在意,偏偏他在京中有人,牵连着别人!”
他抬手指了指门外,咬牙道:“那天晚上官驿住满了,这才让他去客栈歇脚,他的朋友还在驿站里,第二天一早寻他,结果见到的却是烧毁的客栈、枯井里满满的尸首!”
“你救得姑娘,有路上跑的,去了官府。”广胡子的语气低沉而急迫,“其中一个说记得你,她记住了你的金瞳!”
林巧娘感觉整颗心都冷了下来。
“现在整个开封都在找你!你的特征太明显,金瞳、连枷、弯刀,这世上哪还有第二个?”
“如今官府已经开始调查你的来路,开封那边迟早要查到神仙不渡!”
院子里一片死寂。
风吹过院墙,带起几片黄叶,落在水缸边,溅起几丝水纹。
她的身份,已被盯上了。
林巧娘抬头问广胡子,“这消息你是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广胡子眯着眼,冷冷道:“我出城前,开封的客商们便都在议论这事,官道上到处是查问的官兵,连路过的商队都被拦下问话。我这是知道你回了镇子,要不然真真要急死。”
林巧娘沉默了一瞬,随即忽地笑了一下:“这么说,我如今倒是开封的头号要犯了?”
广胡子没理她的玩笑话,语气一字一句地道:“你要走。”
林巧娘微微眯眼:“走?”
“你若还想活命,就赶紧收拾收拾,趁官府的探子还没摸到这镇上,换个地方避风头。”广胡子的语气里透着罕见的焦躁,“等开封的风声过去,才有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