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租?”有些刺耳的老妇人声音从听筒对面传来,让人想起了80年代上海里弄中的老阿婆。
“房租已经交过了呀。”阿婆的声音又钻了出来。
夹杂着这尖细嗓音的还有医院这头特有的嘈杂。
“交过了?”
陶辰皱起了眉头。
一手拿开手机,另一手点着屏幕迅速翻找着提醒事项,一行行浏览着。
“小徐,晚上什么安排啊?……”
“能有什么安排,今天又轮着我晚班……”
“啧,多明戈的票可又泡汤咯……”
“哎你瞧瞧人家门诊科的,到点儿就走,哪像咱们……”
“你也得有调过去那命不是?……”
一阵笑。
3月29,没错啊,就是今天。真是奇怪。陶辰重新举起手机。
“不对啊王姨,我没交过啊。”
对面吸了口气,嗓门更尖了些,“咦,你不知道呀?”
“是你表姐上次找到我的呀,把这半年的房租都交掉了。”
“表姐?”声音有些大,陶辰看了眼四周。科室里欢笑的喧闹声也还没有停下来,隔着门飘到了外面,掩盖了她刚才的惊呼。目光又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
她妈妈是独女,自己哪里会有表姐。
垂下眼,看着地面上地砖的黑线横竖交叉,规规矩矩伸向远方,最后被阻在墙那一头。手机差点从手里滑了下去。
“你们说小说里那些情节,真的会在现实生活里发生吗?……”
“不可能……”
“可是故事源于生活呀……”
“故事还得加工再创造呢……”
“我不知道,只求我别碰上医闹就好!……”
“哈哈哈……那可说不准……”
科室里时不时传来护士们咯咯的笑声。午休时间就快过去了,他们抓紧着最后的狂欢。
“什么时候?”
“哎呀,时间的话……大概就一两个月前吧,记不得了。”
“瘦瘦高高的一个女孩子,蛮清俊的,和小陶你长得不太像哦……”王姨像是自言自语,咂摸着滋味。
“嗯……”
“我知道了王姨。”
寒暄几句后陶辰挂了电话。
医院走廊上人很少,她将身体倚靠在露台前。镜片被阳光照得亮晶晶的。
迎面吹来的风断断续续的,带了点花香和远处的鸟鸣。
似乎还有下面小花园里孩子的打闹声,远远的传来。
艾青,我还真是不太懂你。
陶辰摘下了眼镜,闭上眼。有暖风拨乱了她的头发,她便一点点捋到了耳后。
你到底,是谁啊。
……
大约从晚上十点多开始,麦当劳这种24小时营业的地方,就兼顾起了另一个身份。似乎方圆一公里内,无家可归的,落魄的人们便悄悄地都来了。当然,稀稀拉拉地,总还是有那么些散客三三两两地呆在这里,吃着夜宵,打发着时间。
即使是在商业中心也不例外。
两层通透的落地窗缀着夜晚的霓虹灯,即使仍有一副热闹的皮囊,但也免不了显得有些疲惫。
室内仍放着那欢快的歌,店员们也开始打起了哈欠,侃起了家常。现在几乎没什么客人了,几个人慢腾腾收拾着吧台,亦或者抹一下桌面。
这时候只要仔细看看,便不难发现流浪汉们的身影。那乌黑的手扒拉着饭桌上剩下的盒子,又或者在墙角就地盘腿坐了下来。
其实,对于他们,店里的人是不怎么管的。当然,也是随他们的心情,和顾客的态度。
麦当劳的二楼还剩下三三两两的年轻人。
“啊——”一个男子正喂他的女朋友吃着东西,被女孩撇开了脸,
“这么晚了你不怕把我变成猪啊……”
“妈妈!我想要那个小猪佩琦!……”孩子闹嚷着疲惫不堪的母亲。
墙上挂着的电视机正播放着广告,现在是晚间新闻的休息时段。
在靠窗的角落位置,还坐着一个人。看起来与这些闲客一样,似乎也在漫无目的地打发着夜晚时光。
即使是在快入春的季节,她身上的衣服也还是一如既往的暗色。
那鸭舌帽就扔在旁边的椅子上,丝丝白发露出来,被店里的灯光照着,还泛着点金色。
“七天亲子游,参加活动抽奖……”晚间新闻的广告时间是冗长的。
她抬眼看了看那电视,一手拿起桌前的饮料,递到嘴边。
片刻,又放了回去。
见底了。
空荡荡的杯子在桌上轻微地晃动,只有冷水珠顺着杯壁往下滴。
看了看对面的点餐台,还站着两个店员,便起身过去。
“哎呀——!你,这个我还要吃的呀!”
对面忽然传来女子的尖叫声。她挑了挑眉,顺着声音看了去。
一个裹着破羽绒背心的男人正抓着一个汉堡,显然,这是那个女人的。
这个流浪汉看着有五六十岁了,不同于其他的流浪者,他倒莽撞的很。女子这一叫,很快便招来了周围顾客的恐慌,连带着,把店员也引了过去,连拉带拽地把那流浪汉轰开了。
只剩下那女子的抱怨声与她男朋友的安慰声。
“那个……您……请问……?”
餐台点餐的小姑娘在艾青面前唤着,又不好意思太鲁莽。
她这才转过头来。
并没有抬头看餐牌,只是看了下对面的店员,
“一杯冰巧克力,谢谢。”
小姑娘看着她愣了愣,慌张结了账。然后转过身去,对着饮料机准备了起来。
“现在继续为您播报晚间新闻——”
“1229□□杀人案罪犯冯建豪,第三次上诉未果,最终被判处无期徒刑,并终身剥夺政治权利……”
“杨警官您好,想问问您关于这次案件,冯建豪杀害付院长的动机是什么呢?……”
电视机里,一个穿着皮夹克的男人刚把烟头掐灭,冲着摄像机惜字如金地吐了两句话。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凶手曾因晋升分红的事和被害人起过冲突。”
“啊……这样……听说犯人多次申诉自己是被人陷害的?”
“犯人一面之词,并没有确凿证据能够证明。”
她轻轻扫了眼电视,停顿了那么几秒钟,又淡淡瞥了回来。
“您的冰巧克力好了。”
艾青点点头接过,回身往座位走去。
手机微微一震。许松这时候发来了一条信息。
她看了眼,很快便敲下几个字回了过去。
{这几天我回广州一趟。很快。}
刚想收起手机,却想起来还有什么事。犹豫了一下,又敲下一行字。
{许松,医院那边拜托你了。}
过了几十秒,对面回了消息。
{放心吧。}
许松对着手机屏幕叹了口气,
{你还是放不下她。}他打下几个字,又删掉了,最终还是没有发过去。
艾青收起手机,却停在了座位前。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前正是那个穿着破羽绒背心的中年流浪汉。他正坐在她的位置上。
那人仿佛看到了对面的目光,放下了手中的东西——那空杯子,还有一袋空的纸袋。大概是没搜到能吃的东西,他恼怒的表情还定在脸上。
艾青握着杯子站在原地,目光久久盯在他的身上。随后环视一周,并没有人注意他们这里。
那男人也看着她,慢慢地,眼中竟漫出了丝恐惧。
他先前的鲁莽神态一扫而空,接着是往旁边的椅子挪了挪,抽腿就想要跑。
她的眼睛不禁眯起来,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破袄子。
男人差点叫出声,对面一个眼神扫来,他忽然不敢动弹了。
“什么人。”就像是神经反射一样,艾青质问。
“我……我……”那流浪汉吓得不轻,大概本就有些神经错乱,这下子更有点疯疯癫癫了。
“叔叔!……”
对面忽然跑来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
艾青不由地松了松手。
那孩子也是穿着脏兮兮的衣服,外面还套着不知是哪个大人不要了的长袖。
小女孩叫着,跑来,拉了拉那男人,似乎想带他走。
愣了下,她抽回目光,慢慢收回了手。
是自己太敏感了吗。
再次抬起眼看去,那男人已经被小女孩拉到旁边去了,也平静了下来。小女孩则绕到了一边,睁着水灵灵的眼睛看着自己。
她仔细看着这孩子,总觉得有些眼熟。
过了片刻,她的目光终于柔和了下来。
小女孩还是静静地望着她看。
“给你。”她把手里的杯子递到女孩面前。
小姑娘眼睛明显亮了,小心翼翼接过了杯子,一溜烟坐到了艾青对面的椅子上。她大概渴了很久了,喝得身上都是。
放下杯子,她还是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她。
过了一会,小女孩低下了头,眼里有些疑惑。然后她又抬起头来,再次望着艾青,盯着她看了很久。
艾青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但没有理会。
小女孩又嘬了口杯子里的巧克力奶,眼睛依然徘徊在艾青的脸上,大眼睛里闪烁着不可思议的亮光。
“秦医生,是你吗?……”
宛如一声平地惊雷。
那原本看着远处的眸子猛地一缩。
艾青僵住了。
在一片依然欢乐的背景音乐中,她缓缓地将目光挪向面前的人。那眼中少有地充斥着惊疑,就好像死水中被激起了一片波涛。
那惊疑的目光不过停留了几秒钟,下一秒她便垂下眼去,像是应激反应一样。
“秦……医生?”小女孩糯软的声音再次传来。
“……秦医生……原来你还活着!”她抽着气,脸上充斥着兴奋的笑容。因为换牙的原因,一着急便说话漏风。
心脏一下一下地跳着,越来越快。
她紧紧攥着双手,那因血液倒流已经冰凉的手。
怪不得有些眼熟。她想起来了。
这是曾经那个孤儿院的孩子。
滴答,滴答……
店里的音乐明明放得很响,她却只能听见那钟表的声音。
一下,一下。一秒,又一秒。
这沉静的状态大概持续了很久,与麦当劳里轻松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
小姑娘攥了攥手里的大纸杯,歪了歪头,脸上写满了疑惑。
终于,大约过了几分钟那么久,她看到她终于抬起头来了。
“你认错人了。小朋友。”
额前的碎发自然滑落在脸侧,她轻轻勾了下嘴角,那投来的目光早已静得毫无波澜。她只是这样轻轻说道。
小女孩愣愣地看着她,眼中忽闪忽闪的光消失了。那毛茸茸的眉毛皱了起来,然后又默默地低下头去。那模样就像小时候家长不给买糖吃的样子。
对面的人已经戴上了帽子,起了身。
“不是吗……”
“唔,可能吧……秦医生是黑头发……”
只剩下小姑娘低着头自言自语。
那一袭黑的身影总是不那么引人注意,只要一不留神,茫茫人群中便再也找不到她了。
她绕过桌子朝大门走去,在经过小女孩的时候却慢下了脚步,停住了。
她低头看着这个孩子,过了很久,蹲下身去,从衣服里拿出了什么塞给她。
“去买点吃的。”
等小女孩回过神来时,手里多了一沓新的钞票。再抬起头,却看到那一袭黑衣已经走远了。只剩下玻璃门晃晃悠悠地被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