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想象,人的世界应当是一望无际的原野,我在空旷的荒地上肆意地奔跑,却没能发现躯体性的死亡。”
几声清脆的碰撞声响起,酒液像变魔法一样变出各种颜色,使人无从得知哪一份才是它原本的样貌。然而,杯中酒落肚,苦辣辛酸,惟有饮者自知。
调酒师一头优雅性感的蓝发不知道何时起被紫色侵占一半,平添几分危险与神秘。蓝妖姬似笑非笑,她在上夜待了20年了,“到底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包厢里的男人一时不察,污浊脏了一身,毕君落眼中明暗交错,问:“主上是否,有哪怕一秒,信任过毕家?”
繁杂的,被电子设备扭曲了的歌声,时大时小却不知疲倦地播放着。毕胜楠将碎片捡起,蹲在地上,认真细致地用纸巾帮他擦拭。
“小楠,别擦了。”
“脏……”
毕君落拉她,没拉动,自嘲般笑着道:“毕家,早就被上夜染脏了。”他看向一言不发的那位,笑得更大声了,“主上!主上!毕家跟了主上12年!”
听到这话,端坐高台的看客方堪堪来了点兴致。他低头抿了一口,这茶,淡了,“常说人走茶凉,茶淡,是否能称为人疏?”
“主上神通广大,应当比我们更清楚才是。”毕君落不知何时已神色无恙,仿佛从未笑过般不咸不淡应道。
“我是人,又哪能真的神通广大?”话落,兜兜转转,终究不信毕家。
气氛冷凝,袅袅茶香四溢,毕君落状似平静离场,只有垂眸时一闪而过的痛楚。毕胜楠慢悠悠地重新站起来,看着毕君落的背影,轻声说:“主上这第二杯茶,倒是浓淡相宜。”
见他不接话,毕胜楠叹口气,自斟自饮起来,“在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毕家在上夜只能当个棋子被任意摆弄,想要明哲保身,只能中立,不偏不倚,谁也不信。”
茶叶沉底,带着涩意,她面不改色吞咽,又斟了一杯,愈发涩喉。“我哥是最支持中立的,连带着我亦然,克己守礼,循规蹈矩。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十二年前,一个从来一层不变绝不冒险将责任看得比天重的人。在明知道站队后,一旦输了,赌上的将会是毕家上上下下57条人命的情况下,还是自顾自在祠堂里跪了一天又一天。顶着最亲近之人们的不解,跪到哪怕直到今天腿也是半残废的一个人,依旧执拗地选择了追随你。”
又一杯,难以下咽,女生依旧饮下,一声不吭。
“我哥最疼我,可我求了我哥好久,冰天雪地,我们相拥而泣。我哥从未舍得让我妥协,可我心疼,疼的快死了,于是我陪他跪下,他还是没改变主意。我恨你,每晚每晚做噩梦,都是那一天,我哥用他的体温圈养我,我恨我自己,逃避着蜷缩温暖的壳。”泪水落入杯底,清脆一声响,恍若无觉般喝下,心溺入海底。
“主上,我知道,所有你的追随者都知道。你的处境举步维艰,你不信我们,你甚至不会把你的任何计划跟我们说,哪怕是再无足轻重的一个,但,”毕胜楠抬眼,一片坚定,掷地有声道:“毕家,只要我哥还活着一天一小时一秒,对主上便绝无二心!”
最后一杯空,人走,添水,又是一壶新茶。看客从高台走下,亦为盘中棋,新茶缓缓流出,涩意蔓延后回甘。心却始终冰冷,没有四季。
“我又何尝不想信呢?”上夜啊上夜,到底把人都逼成了衣冠兽。
山城最出名的酒店穹顶今天只有三位客人,富丽堂皇的装潢下空荡荡的精美菜品摆了满台,三人不慌不忙地落座,直到人群褪下,冷清的氛围才显现出几许热闹。
凤雨桐笑了笑,调侃道:“陈大小姐好难约。”
“我的错,这就给你们自罚一杯。”陈就里也笑着说:“不过,你们的到来倒是把水搅得更浑了。”
一直静默的于奉意味不明地接话:“浑水才好摸鱼,不是吗?”
浑水摸鱼吗?想到某个肆意妄为的红毛,陈就里挑眉问道:“话说回来,我听说锦柏要回边境了?”
于奉忍不住皱眉,冷冷地回道:“他要在我和雨桐的订婚宴上出场。就是不知道,这块蛋糕,他到底是吃不吃得下。”
凤雨桐捏住他的脸,扯出了一个笑,“宝宝别生气呀,rules可不是真的没人了,那位一回来,锦柏也只能当个笑话了。”
这话的讯息量可不小,陈就里惊讶问道:“那位真的要回来?”
“八九不离十,暂时只和边境圆桌会上的那几个人通了气。”凤雨桐笑眯眯地说着,虎牙若隐若现,眼里满是看戏的意味,“好期待啊好期待啊!”
既然是那位要回来,那上夜确实是要有一出好戏上映了,就是不知道,他会率先联络谁呢?陈就里不紧不慢地一个人走在路上,耳边回荡凤雨桐爽朗的笑声,眼中倒映于奉泛红的耳廓,“他们,真幸福啊……”
风把话语吹得七零八落,几不可察的艳羡久久无法散去,直到“滴答,滴答——”雨幕终把一切冲刷,唯有月亮怀里有她的倒影,微风轻划,群星低唱: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你啊—今夜能否别再哭泣?”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你啊—请不要再害怕黑暗。”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你啊—像妈妈般偷偷守护。”
“我亲爱的你啊,你啊,偶尔述说你的请求吧。”
“我亲爱的你啊,你啊,可否原谅你的脆弱呀?”
“我们在这里,从未离你远去,我亲爱的你啊。”
月色洒满的床上,女孩神情松快,一夜无梦,难得好眠。
一通电话响起,久违的号码。当房门阖上,女孩又恢复了那副冷清模样,让人捉摸不透。
今天是和锦柏见面,身形高挑的男人张扬的个性从未改变,红发热烈如同火烧云,一身艳丽的粉色套装配个墨镜大摇大摆地落座,自顾自点了一通吃喝才舍得取下墨镜。
他的脸和他的个性截然不同,冷冽坚硬,剑眉星目,是传统的那种帅气。眼尾微挑,眉间相近,鼻梁高挺唇薄,没什么表情看人时不怒自威。
此时笑了起来,倒变成一副翩翩公子模样,眉眼弯弯,丰神俊朗。
“好久不见呀就里,好忙好忙现在才有空跟你见面,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啊?”锦柏笑着问,许久不见的生疏骤然消弭,好似他们还是校园里那般亲密无间的朋友。
“下次别抢我酒喝才好。”陈就里挑眉调笑了一句,又问道:“真打算回边境了?”
琳琅满目的餐点堆满了餐桌,锦柏的神情被遮掩住看不清,菜齐,他才又笑起来说:“你也收到他要回来的消息了吧?”
“先吃吧,我怕等下你说了我会倒胃口。”陈就里拿起餐具,怡然自得地品尝起来。
一旁的人无奈摇头,低声滚了句:“还真是一点也没变。”后,也拿起餐具吃了起来。吃着吃着,头埋了下去,低低一声含糊的呜咽,是“谢谢”。
陈就里没说什么,给他倒了一杯酒,静静地吃着这一顿。风光无限的人背后也不过是一只缩在角落连哭泣都只会呜咽的幼兽罢了,生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上夜真的很大,容纳了数不清的权利更迭;上夜真的很小,容不下一瞬间的伤心哭泣。当吃饱喝足后,来人又变成了那张谈笑风生的脸,只余眼角微弱一道红痕,彰显着它主人内心的波涛汹涌。
“母亲有意交权,我们都拿了一份名单,谁吃下的大,谁就能赢。”
一霎那,陈就里抬头:“杨启莹!”
“是啊,杨启莹。”锦柏自嘲一笑:“虽然知道这条线不会落到我嘴里,但我还是来找你了哈哈。别同情我啊,难看死了。”
沉默了很久,陈就里才开口:“未必。”
喝得半醉的人抬眸,喃喃重复:“未必?”继而一笑:“他们的紧密相连,他要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我用什么争?”
“我有一样东西,阿莹绝不会放手。”陈就里倒了杯酒,慢慢地摇晃着。
锦柏迷迷糊糊,嘴张了又张,才勉强组成一句话,他问:“是什么?总不能是杨清舞吧?”
“真的是?”锦柏一下清醒过来,低低骂了句脏话,认真地说:“那你这牌太大了,别人勤勤恳恳打着牌呢,到你这牌桌都被掀了!为了这个不值得。”
“这世上哪有什么值不值得?”陈就里似笑非笑,却没再抓着这个话题。念头百转千回,她说:“把这个消息散出去吧,扯点毛保暖不犯法,不是吗?”
两人分别,陈就里才吐出一口气,买了包烟,抽出一根咬着,眼中明明灭灭看不真切。过了很久,天冷了,她点燃火星,呛了一下,想起来以前。
杨清舞是个很完美的人,完美到虚假,她们本该没有交集。难得一个冬天,陈就里躲在器材室,训练很累,心情说不上好坏,酒一杯杯喝着。杨清舞推门进来,看到她愣了下,随即笑笑反锁上门,熟练地摸了根烟出来抽着。
“你酗酒吗?”杨清舞吐出一口烟,笑盈盈问。
“你有烟瘾?”陈就里吞下一口酒,挑眉反问。
她们笑作一团,共享秘密,保守秘密。她比谁都了解杨清舞,一个自私,好胜,虚伪的人;杨清舞比谁都了解她,一个自大,争强,清高的人。
某天杨清舞突兀问:“你支持我的死亡吗?”
陈就里避而不答问:“你想喝下我的酒吗?”
“陈就里,你以后想抽烟了,记得跟我选同款。”
“看来要选你最讨厌那款?”
“好像也不错?”
没多久,杨清舞去世了,陈就里回去在她放烟的地方把她留下来的最后一盒烟拿回了家。一个U盘,一封信,一支烟,那是陈就里第一次抽烟。
闭了闭眼,吐出一个烟圈,一步一步走进浴缸,于是没有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