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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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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泽尘怔怔望着这个总是刀枪不入的女子,此刻缩成小小一团,哭得浑身发颤。

她颤抖的脊背竟与记忆深处一道瘦小身影陡然重叠。

热浪裹挟着焦糊味扑面而来,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五岁那年的盛夏……

祖母的云锦袖口擦过他发顶,顽皮的他正探出半个身子到马车外,和流云般飘过的一群宫娥打招呼。

“尘儿乖,等会儿见了姑母可不许胡闹。”

他仰头去看祖母紧绷的下颌,鎏金步摇垂下的珠串晃得人眼花。姑母宫明焰正值盛宠,再过一日便是生辰,江奕特许老宫夫人进宫探望。

贵妃宫阙的琉璃瓦在朝阳下流转着赤金辉光,宛如天宫垂落的一片霞帔。门扉缓缓开启时,鎏金铰链轻响如乐,似有仙娥拨动箜篌,昭显着这宫主人的煊赫身份。

若说宫泽尘的样子是宛如谪仙,那宫明焰便是真真生在天宫的神仙妃子,不然不会皇恩浩荡长达十载。

祖母一向豁达乐观,宫泽尘打记事开始,祖母便一直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不曾悲伤过。可今日见了姑母却泪雨潸然,两人家长里短了好一阵,但都是他听不懂的话。

“看这孩子,倒不像他爹娘,偏偏像你,你说奇不奇!”老宫夫人招呼宫泽尘过来,把小手递给宫明焰。

宫明焰环着他的腰身,一手抚过他额间碎发,细细打量了一翻。

“母亲别说,还真是,连晟儿都不如尘儿这般像我。”她温柔的目光照得宫泽尘心底泛起一阵暖意,盯着那随笑意显现的梨涡,宫泽尘也笑了起来。

打他出生起,姑母就进了宫,从未见过面,没想到这姑侄俩一见便觉得格外亲昵。

“谁是晟儿啊?”

幼童稚嫩的声音惹得贵妃心头一软,“晟儿是姑母的儿子,也是尘儿的表哥,嗯……比尘儿大两岁呢!”

“尘儿想和表哥一起玩儿。”他抬手去拨楞贵妃簪头的翡翠吊坠。

老宫夫人忙阻止道:“方才说什么来着,尘儿可不许胡闹!”

宫泽尘绕过贵妃的臂膀,躲到她身后,“尘儿想看看哥哥,尘儿想看看哥哥~”

贵妃被他逗得咯咯笑,“母亲不必太过谨慎,小孩子喜欢交朋友,都是一家人,从小认识认识,长大以后情谊才更深不是。”她转身抱住宫泽尘,“尘儿,姑母领你去瞧瞧哥哥在做什么,好不好?”

“好!”宫泽尘也紧紧抱着贵妃,偷瞄祖母的脸。

“你可真是惯着他!”老宫夫人佯装埋怨,一转眼就跟着笑了出来。

没走几步,就见不远处的宫殿火光缭绕,上方黑烟冲天。

“走水啦!”尖利的呼喊撕碎往日的宁静。

“晟儿!我的晟儿!”宫明焰甩开宫泽尘的手,金丝护甲刮过孩童细嫩的手背。她冲下轿辇,踉跄着扑向火海中的宫殿,几次险些栽倒。

老宫夫人见状忙催紧宫人们赶过去。

火舌舔舐着茜纱窗,将宫殿吞入赤色炼狱。

宫人们提着水桶奔走如蝼蚁,泼出的水还未沾到窗棂便化作白雾。有太监顶着浸湿的锦被要往里冲,却被热浪掀翻在地,锦被霎时燃成火球。

随祖母赶到宫门口,只见贵妃挤破头想往里冲,却被被宫人死死拦在门外,“我的晟儿,放我进去!”

“贵妃娘娘,侍卫们已经进去救了,您可万不能冒这个险啊!”

宫明焰挣脱不开,只好跪在地上痛哭。祖母也过去劝阻,抱着她一起哭。

宫泽尘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慌了神,一扭脸,瞧见对面宫门门槛上坐着个与他年岁相仿的女童,杏黄襦裙溅满黑灰,琉璃似的眼珠映着冲天火光,却空洞死寂。

终于,大火被扑灭,母女俩也哭得昏天黑地。

“皇后娘娘——!“凄厉的哭喊刺破云霄,一个灰头土脸的宫女跑了出来。

宫明焰起身紧紧扒着她的胳膊问:“我的晟儿呢?”

“皇子他,皇子他……薨了!”

宫明焰眼前天旋地转,险些轰然倒地,幸而宫女及时扶住。

不一会儿,只见火海里抬出一大一小两具焦尸,皆以白布覆盖,看不出是何人的尸首。

祖母枯瘦的手掌及时捂住了宫泽尘的眼睛。

温热的泪滴落在他后颈,老人哽咽着念诵佛号,檀香混着焦糊味直冲鼻腔。

透过指缝,宫泽尘看见姑母被人架着拖离火场,自己也被抱着离开了皇宫,到此,记忆就模糊了。

再后来,他从别人口中得知,那两具焦尸分别是在位的煊熠皇后,和大皇子江晟,也就是自己的表哥。煊熠皇后彼时正在对面宫殿,见火光倏然,许是想到皇子可能困在火海,便冲进去营救,哪知这场大火火势发展异常迅速,非但没有救出皇子,连自己的性命也搭了进去。

而那坐在对面一动不动的女童,竟是煊熠皇后的女儿,也就是三年前皇帝指婚给哥哥的容意公主,江宛。

“所以……那女童是眼睁睁看着母亲冲进火海,而后化作焦尸被抬了出来的……”宫泽尘后知后觉,头皮发麻。

记忆中那女童的冷静镇定与周遭众人格格不入,细细想来倒真和萧荣有几分相似。

许是内心涌起对那女童的同情,看着萧荣蜷缩在石狮一角,宫泽尘忽觉心疼不已。

他挪过去,烧焦的袖管轻轻环住她肩膀,却发现自己的眼泪不知何时也砸在了手背。夜色吞没了西遥城的火光,两颗灼烫的泪珠坠入废墟,在滚烫的余烬中蒸腾成无人知晓的雾。

见一个臂膀搭了上来,萧荣不由自主地抽走身子,“男女授受不亲,何况本官顶天立地,不需要他人的安慰!”

宫泽尘没有再凑过去,只是解释道:“抱歉,我只是突然想起小时候遇到的一个女孩儿,也是在这样的尸圈火海,她眼睁睁看着母亲丧命于火海,却没有一个像我祖母那样的人抱抱她。如果有越界,望萧大人原谅。”

萧荣闻言一怔,紧接着两串汹涌的泪水滑过脸颊,“她需要的不是拥抱,而是能回到母亲进入火海之前,一定不要母亲踏进去,她的女儿比这天底下的任何人都需要她!”声如嘶吼,比她在公堂上还要激昂。

宫泽尘心头被无形的石锤猛然一击,想要说些什么,却哑口无言。

萧荣深呼吸,强迫自己调整好情绪,将地上散落的簿册收拾好,搬到了自己的住处。

见她忙碌起来,宫泽尘也不好意思闲着,便跟在后面帮着搬,他怕说多错多,就保持沉默。

“大人,我想城西潘姑娘那里也许需要你,这里就交给我吧。”他思来想去,眼下自己能为萧大人分忧的就只有这点小事了。

萧荣的心情平复地差不多了,也觉得方才自己的言语有些过激,见宫泽尘还算有眼力劲儿,便嘱咐了一句:“那好,不要让任何人靠近簿册,直到我回来。”

听她语调平缓,宫泽尘才踏下心来。

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是镇北军在城外练兵结束后返回的队伍。

萧荣冲了出去,挡在队前,举起腰间的金镶白玉令牌。

队首的长官抬手,勒令停止。

“各位将士们,西遥城有禁物暴露,目前还在城西,可否请将士们随我前行,把禁物护送到城北庙宇?”萧荣语气缓和,一点也听不出方才的波澜。

那长官一进城就听闻她在朝堂上“伤风败俗”的事迹,不禁心生厌弃,瞥了她一眼道:“萧大人身居高位,有命令下达,我等岂敢不听?但……”他顿了顿,“这天色已晚,将士们操练一整日,身心俱疲,合该问问将士们愿不愿意!”

话音刚落,就听身后队伍怨声载道,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

萧荣无奈,她也知道这个请求有些强人所难。

这时,宫泽尘跑了出来,站在萧荣身边。

“各位将士哥哥们,可否给小弟赏个脸,小弟颇有些家产,若是大家愿意跟萧大人走一趟,我给大家伙每人一锭银子吃酒!”

萧荣没有阻止他,也是想看看这样奏不奏效。

抱怨声骤然停止,紧接着是细细簌簌交头接耳的算计声。

那长官见宫泽尘衣着打扮的确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也颇为所动,“小兄弟出手这般阔绰,真是这西遥城的稀罕事,那大家伙就跟萧大人走一趟吧!”

宫泽尘脸上毫无得意的神色,只是冲萧荣微微一笑。

“感谢三公子出手相助,今日花费的银两,他日定当全额奉还!”萧荣虽神色镇定,眼神中却透着几分欣赏。

宫泽尘没有回答她,而是转向将士们喊道:“大家伙可听见了,这是萧大人赏给大家的酒钱,可不要辜负萧大人的美意!”

“一定!”众将齐声道。

夕阳西下,萧荣戴好面具,领着一队镇北军策马疾驰。

城西一阵烟尘还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迷香气味。她的心沉了下去,知道事情不妙。

赶到城西时,潘玉麟和几名暗卫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面色苍白,呼吸微弱。萧荣翻身下马,迅速检查了潘玉麟的脉搏,确认她只是昏迷,并无大碍。

她抬头环顾四周,发现超过半数的马车内本该堆积如山的铜器已经不见踪影,地上只留下凌乱的车辙和马蹄印。

“玉麟,醒醒!”萧荣轻轻拍打潘玉麟的脸颊,试图唤醒她。

潘玉麟的睫毛微微颤动,终于睁开了眼睛。

看到萧荣,她猛地坐起身,急切道:“大人,铜器被匪寇抢走了!那些匪寇……他们的身手不一般……和镇北士兵的如出一辙!”

萧荣眉头紧锁,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她扶起潘玉麟,沉声道:“你先别急,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潘玉麟喘了口气,继续道:“我们刚把铜器装上车,准备运回城北庙宇,突然冲出一大队匪寇。他们人数众多,身手了得,尤其是他们的配合和步法,明显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我们人手不够,虽然勉强抵挡,但对方突然借着风沙的掩护使用了迷香。我当时就觉得不妙,让不少弟兄们服用了醒毒剂,却无济于事,还是昏迷了。”

“迷香……镇北军……”萧荣低声喃喃,随即转身对潘玉麟说道,“玉麟,你立刻带人去追查那些匪寇的踪迹,这里风沙大,他们还没走太久,应该能留下脚印,趁天还没黑,你拿羊皮卷画一个地图给我,标好他们撤退的方向。好在你和他们周旋的久,他们还没来得及把所有禁物运走,咱们也不算是功亏一篑!”

潘玉麟的眼中闪烁着炽热的光芒,铜器丢了,萧荣非但没有指责她,还能如此沉着地思考对策以尽量挽回损失,心底涌起仰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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