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州以北,黎国边境。
朔风凛冽,卷起漫天飞雪,如刀割面。
北地严冬,天地皆白,唯有战场上的血迹,斑驳如梅,刺目惊心。
攻北军铁骑征战多年,为黎国打下三成的江山,训练有素,鲜有败绩。固然功成名就,未曾骄矜自满。
但近些年,战士们虽奋勇冲杀,敌方蛮荒部族兵力却愈加强盛,几番鏖战,终未能攻破端州以北的壁垒。
将士们铠甲染霜,刀剑凝冰,疲惫之躯几近力竭。眼见敌势汹汹,少年将军杨焕之当机立断,鸣金收兵,趁风雪掩护,率残部悄然退去。
攻北军尚未全军覆没,犹存一线生机。风雪中,马蹄声渐远,唯余苍茫大地,一片肃杀。
“儿子无能,未能攻破壁垒,铩羽而归,请父亲责罚。”杨焕之身长九尺,砰然跪地,目光炯炯而气势颓丧。
卫国公杨肃端坐在营帐内,愁眉凝视着眼前的沙盘。
这是今年第四场战役,还与敌方僵持不下,未能攻破分毫。黎国以北的土地虽然贫瘠,环境也愈发险峻恶劣,但无论体能、战略还是装备,攻北军与蛮荒部族相较从来都具有压倒性的优势。
可近几年,这蛮荒部族不知为何越来越骁勇善战。虽然装备依旧相对原始,但体能却大大增强,个别强手甚至能对战上百个攻北士兵,其战略也有质的提高,攻北军被围剿的事也时有发生。
蛮荒部族若只是坚守阵地倒也不足为惧,可最近却有反攻侵黎之势,常有部落在边境附近埋伏,虎视眈眈,居心叵测。端州渐渐人心惶惶,唯恐被攻陷。
“不能全怪你,今日之局势非你一人能够扭转,及时撤退实属明智之举。”杨肃长叹一声,不过知天命之年,两鬓已花白,“而今粮仓已亏空,待粮草一到,他日重振旗鼓,再谋战略,杀回黎北,一雪前耻也不迟。”
凭着这个念想,父子俩眼底又燃起一丝希望。
“可是父亲,我们四十日前便已呈递文书,照往常来说,半月前就该有回信,这回怎么到今天还没动静?”
“已有四十日之久了吗?”杨肃掐指一算,果不其然。而今粮草已不足两成,若再不送来,恐怕坚持不到过年。
话音刚落,就听门外士兵来报:“大将军,有鸿雁传书,请您亲启!”说罢,双手奉上卷轴。
杨肃接过,拆开封印的蜜蜡,正是京城传来的诏书。圣旨先以快马加鞭由京城送往二十四城,后以鸿雁传至端州,不出三日便到。
诏书乃是江奕亲笔所写:
朕膺天命,抚育万方,夙夜忧勤,惟念边陲将士栉风沐雨、戍守疆土。近闻北地军粮告罄,遂敕东南粮仓急调粮秣数百万石,以济军需。待粮队抵境,具体数额自当明谕。
另,西北驿道近日壅塞,往来文书多有滞碍,卿之奏报竟迟十日方达御前。今特命钦差御史萧荣督办驿道疏浚,整饬吏治,凡玩忽职守者严惩不贷。在此期间,卿若有急务,可择鸿雁传书,暂避驿道阻滞。待驿路畅通,复循旧制。
望卿体朕苦心,勠力同心,共克时艰。北疆安则社稷安,朕与天下,皆赖卿等肱骨之托。
杨肃读卒,喜笑颜开。
“这西北驿道好端端的,怎么会阻塞?”杨焕之问道。
“回小杨将军,七月底,岭南上前商户携货物北上,前往西幽兜售,在驿道耽搁了许久。许是这个原因,战地文书难以通行。”士兵道。
杨肃眉峰骤然压低,指节重重碾过沙盘边缘的木刺。
岭南是宫家的辖区,与他杨家同为开国三臣之一,分管两地后井水不犯河水,而今却突然北上,杨肃不禁心生敌意。
“他们过后还来吗?”
“回杨将军,听说是过了年还要再来。”
杨肃忽地挑眉道:“递书信到泊州,告诉杨家后生,这宫家人若是再来,定要好好招待一番!”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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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卷起黄沙,如刀锋般掠过旷野。萧荣策马疾驰,赤金面具下的眉眼凝着寒霜,头顶马尾在昏黄天幕下猎猎翻飞,似一柄劈开混沌的利刃。马蹄声碾碎荒原死寂,却未能驱散那耳畔频频回响的太上皇在临行前夕委以重任的字句。
老人嗓音沙哑,却字字清晰:“你借疏通驿站之机,暗中调查那批禁物。寡人要你查清源头,斩草除根。”
萧荣单膝触地,掌心托着的紫檀木匣骤然发沉,内里装的是调动紫夜暗卫的玄铁令牌。她心中一怔,万没想到这重任竟堂而皇之地落在自己肩头。
老人见她有些失神,呵呵笑道:“怎么,是瞧不上这紫夜暗卫?”
萧荣连连摇头,紫夜暗卫都是太上皇私底下亲自培养的死士,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京城之内,再无任何暗卫可与之媲美。
“当然不是,只是臣能力有限,临危受命,诚惶诚恐。”
“寡人培养你多年,也该让这天下人见识见识了!”太上皇低笑,浑浊眼底映出她紧绷的脊梁。
疾风裹着沙粒撞上面具,萧荣猛地勒缰。地平线处,泊州二十四城堞影如獠牙刺破云霄。她反手抚过马鞍暗格,玄铁令牌的寒意渗入指骨。百名紫夜暗卫早已化整为零潜入城中,而她,便是诱蛇出洞的那缕血气。
“下官泊州知州张时客,恭迎萧大人!”玄铁城门前,尖脸官吏提着袍角疾步趋近,谄笑道。
萧荣翻身下马,乌皮靴碾过青石板缝的冰碴:“张大人亲自迎接,本官惶恐。”
张时客见她被风冻僵的脸上毫无笑意,便道:“萧大人舟车劳顿,下官早在城东摆好宴席,为您接风洗尘!”
“接风宴免了,把岭南货单簿册搬来府衙。”
“大人勤勉,真乃黎国之福!”张时客腰弯得更低,绿豆眼却斜睨向身后亲随,“只是这连顿酒都不喝,怕是不合规矩吧,上头怪罪下来,下官也不好交代不是。”脸上的谄媚劲儿转瞬变成色迷迷的猥琐。
萧荣不消多想便知这人是看自己是女儿身,想欺负一番。
她指尖轻轻抚过腰间剑柄,赤金面具下的唇角勾起一抹冷弧:“张大人这规矩,是黎国的律法,还是你泊州自定的私刑?”她向前半步,乌皮靴碾过张时客的皂色官靴,“本官奉旨查案,倒不知这酒肉规矩比圣旨更重三分。”
张时客踉跄后退,后腰撞上亲随的肚子才堪堪站稳。
他扫过萧荣单薄的肩头,忽地咧嘴露出满口黄牙:“萧大人误会了!下官是想着您一个姑娘家,风尘仆仆来这苦寒之地,总得怜香惜玉不是……”
寒光乍现。
玄铁令牌擦着张时客耳畔钉入石墙,削落半片耳垂。三十名紫夜暗卫如鬼魅般自檐角跃下,铁靴踏碎冰碴的脆响惊得马匹嘶鸣。
“本官奉的是天子剑,行的是斩佞刀。”萧荣指尖掠过剑鞘上盘踞的蟒纹,剑锋挑起张时客染血的耳坠,“张大人若想教本官规矩,不如先教教这些暗卫,什么叫皇权特许,先斩后奏?”
血珠顺着张时客的下巴砸进雪地,他抖如筛糠,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下官糊涂!这就带您去查簿册!这就去!”
萧荣收剑入鞘,将虎啸的缰绳递给身后一身形如鬼魅般的黑衣少女。
张时客见状想上前巴结那少女,手刚要搭上她的腕,就被护腕上一排看不见的刺扎得生疼,举起弹开的手掌一看,竟陡然多出一排血洞。
那少女斜睨一眼便转身离去,留下一句:“想活命就老实点,别招惹我们萧大人。”
“玉麟,多嘴了。”萧荣提醒道。
张时客哑声骂着脏话,忽而又变作谄媚迎了上去给萧荣带路。
行至知州府衙,他捂着血淋淋的耳垂,佝偻着腰推开府衙朱漆大门。
“张大人且说一下八月驿道阻塞的具体情形吧。”
“七月初岭南商队过境,单是头一日便塞了三百辆马车……”
七月初,岭南商队如黑云压境。前前后后进四千辆马车首尾相接,满载南图国的丝绸、珠宝与异域香料,车轮碾过官道夯土,扬起遮天烟尘。时令瓜果的清香混着陶器闷响,八千盒珠宝摞得比烽火台还高,商旗猎猎招展,几乎盖过驿站的传令旗。
百余名驿卒在烈日下奔走,汗湿的号衣贴在后背。货单雪片般堆满案头,岭南特供的夹金纸映得人眼花,珠宝要按颗登记,陶器需开箱验损。
“不是下官不尽心!”张时客掏帕子抹了把手,把衙役递上来的热茶躬身奉给萧荣,“咱们这驿道没走过这么多货物,那些个奸商,仗着给朝廷纳重税,连官道都当自家后院使唤!”
桌案上簿册堆成小山,商物簿册、朝廷信物甚至还有百姓信件混作一团。
萧荣随手翻开查看,明细倒是记得一清二楚。
“好,即日起,封锁泊州纵横的驿道,一一清点所有滞留的官家信物,限十日之内清空所有驿站!”她顿了顿,又继续道:“此外,所有运往目的地的信件,出城之时,都要经由我的手下审核,不得私自放行!”
张时客的绿豆眼在油光满面的脸上骤然亮起,他攥着帕子的肥手放松了帕子,似有如释重负之意。
“大人英明!”他躬身作揖,“下官这就调集全城衙役,保准连只传信的鹞鹰都飞不出泊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