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芸是看着人一路进的医馆,见无事发生,这才回转身来。
乔六平日里还是机灵的,他也心知蒋家小姐挂心表少爷,于是兀自在马车外的空地里支了张矮桌,摆上糖糕、锅盔、饼子等一众吃食。四个瓷杯也用水囊灌了个八分满。
其实马车里还有不少好东西,只是这会子已经凉透了,不好用来招待。
“恩人,您先将就着些,等事情了了,但凡是能报出来的菜名,我乔六都能找到。”
乔六其实不是他的本名,因家中排行第六,这才有了这个称呼。至于乔深这大名,鲜少有用得到的地方。
程十鸢看着这一桌琳琅满目的干粮,竟觉得有些饿了。
但她心知此时至多三分饱为好,是以也只捡了两块绿豆糕。
乔六三下五除二吃完了两块大饼,正琢磨要不要来块甜食,可他往桌上一看,总觉得好像有哪儿不对劲,再一想,总算明白过来了。
乔六摆盘向来有自己的一套章法,扫视一番下来——
也只有那盘豆糕少了两块。
这满打满算也只吃了一巴掌的东西,以为是不合胃口,于是对程十鸢道:“等下就要瞧见那些糟心事和糟心的人,姑娘您不吃东西怎么行?”
程十鸢当然不可能告诉他实情,想了一想,道:“才从县衙里头出来,不好多吃。”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乔六于是不再多言,心道估计县衙里头的腌臜怕是不少。
是不能多吃。他驭马技术再好,小颠簸仍不可避免,到时万一想到什么血腥场面,再来一个磕碰,吐出点什么可就不得了。
让恩人丢了面子,就是让蒋家小姐和表少爷难堪。
无异于再次令大小姐陷入险境。
想通这些,乔六擦了擦嘴,立刻去查验马车,比如是否有人动过什么手脚,比如车上是否藏了什么禁物。
马车这头没有出岔子,可去请大夫的赵乾却是遇到了麻烦。
倒不是因为有谁打算杀人放火劫财害命——
“表少爷,您近日可好?”
说话的人赵乾认识,是容三爷手底下的,叫王松。
然而这王松生的肥头大耳,满脸色相,和名字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知先头是从哪一处吃饱喝足了,这一说话,臭气熏天,甚至就连嘴唇四周都有不少油花。
赵乾压根儿不想同他说话。何况昨日丑时事发,辰时尸体入棺,他二人皆在场不说,还打了三五次照面,眼下两人又都在医馆药柜前站着,好不好的,这人难道看不见么?
王松见赵乾视他作无物也丝毫不恼,反正只要将三爷吩咐的事情办好就成。
三爷说了,无论表少爷要做什么,无论是大事还是芝麻蒜皮的小事,都要想尽办法阻拦。
来医馆除了买药看医,别的什么事儿在这儿也做不成,既然眼前人还有力气翻他的白眼,想来身体是好得不得了。
至于他那相好的蒋家小姐,要真要有点什么头疼脑热,表少爷如何会和他浪费时间,怕是一个眼神都不带多给的。
“表少爷别不说话啊?”王松笑道:“昨日府上就出了个再也不会开口说话的,您如今这样,王松还以为您出什么事儿了?”
赵乾没想到这仆从竟敢明目张胆羞辱逝者,甚至他口中所言之人还是他主家的当家人,“你——”
王松状似晦气地摆了摆手,“欸,这话说的不对。”又将赵乾指着他的那根手指打了回去,“这不是在关心表少爷您?”
赵乾嫌恶地擦了擦手,不欲与他多言,高声喊了句:“医馆内可有坐堂大夫?”
躲在药柜下的两个大夫探出头来,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便攀着柜面的红木边缘站直了身,“有的有的。”
可王松怎会让人如意,他转过头看了眼大夫,“外诊一两黄金可够?”又比了两根手指,“要两位大夫。”
王松比赵乾早到一个时辰,所以这医馆布局如何,内有几人,他比赵乾清楚多了。
也并非是他料事如神,亦或派了谁一路跟着表少爷。
只不过今日他被三爷安排来买酸梅汤,还得是现煮的。
他一打听,说这寿安堂的东西最好,这才打马来了此地。
至于平日里,若是府上谁人需要看医,压根儿用不着外出。
只要一个口信,那住在府外的大夫自会上门。五个人怎么着都是够用的。
王松听说,资历最老的那个,还是从京城请来的。
只不过这些事情都是三爷在打理,如今当家的死了,府上的大小姐成了弑父的罪人,整个容府,自然是独听容三爷一人的。
所以无论表少爷想为谁请大夫为谁抓药,总归是使唤不动人。
而三爷早就言明,晚些时候再喝,所以他自然不着急,三爷又不苛待下人,该给的银钱和奖赏也没听说少过谁。
也正因如此,他乔松今日,才能顺手又捡个大便宜。
嘿!又有赏钱领了。
赵乾气急,对方竟还开始扯唇偷笑,存心和他对着干是吧。他也想明白了,不能再同这人纠缠下去浪费时辰了。
于是一转身,直接走了。
蒋芸听到耳边那阵小跑的动静,一转头却见来人面色涨红,怒气冲冲。
“怎么就你一个人?”蒋芸知道这中间怕是出了岔子。
“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夫被那些人给抢了先。”赵乾明明记得,府上养着很多大夫,近日又没有生出疫病,哪里需要那么多人。
蒋芸明白,赵乾所言的“那些人”是谁。自从出了这档子事,如非必要,他便再也不愿多提起容三爷这帮亲戚。
赵乾又想,连他都不知道蒋芸的打算,那些恶人又没有通天的本领,“该不会我们被人给跟踪了吧?”
这一发问,蒋芸几乎不作思考便立刻摇头,跟踪人如何会早到。
觉察到蒋芸情绪不对,原本立于一旁的程十鸢立刻走近几步,柔声道:“蒋姑娘莫急。”
乔六也附和道:“是啊,急出病来可不行的。”
程十鸢又说:“可否告诉我其中内情,说不定能帮上忙。”
蒋芸三言两语将事情讲明,程十鸢却疑惑道:“可是,一个外人,一个明面上既对案子没有帮助,甚至还助长‘凶手’威风,眼下能进得去容府吗?”
蒋芸这回可就真是心如死灰了,容家姐姐虽与她并无血缘亲情,性子也冷冰冰的,可相处下来,她就是喜欢得紧,何况还是赵乾的表姐。
临危不乱,直指要害。赵乾也惊讶于这状师的才智。比他先前想象的还要厉害几分。
她所言不错。如果不是身份特殊的医者,此时大抵进不去容府。
除非容府情状再次大变。
但程十鸢又说:“却并不是没有办法。”
半个时辰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但若是心里头藏着事儿,这半个时辰怕就是度日如年了。
蒋芸觉得方才这错本不该犯,又恐耽误程姑娘心计,可她心里又实在过意不去,总觉得若是因她思虑不周再误事,长秋姐姐的性命就要毁于她手了。
便开始靠着马车车壁,闭眸不再去想那些。
可人一但开始自责难过,什么糟糕的事情都涌了上来。
爹娘不同意她和赵乾的事情,说赵乾家世复杂,并非良人。所以根本不可能给再给她任何助力。
至于先前,也是听她所言容家大小姐实在可怜,心下不忍才做出的让步。
蒋父循循善诱道:“女儿啊,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很多事情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的。”
蒋母也说:“那容三爷不是个好相与的,你千万要小心。”顿了顿,“甚至为了避免生出意外,下一次,你可能连那容府都进不去。”
也确实是让蒋母给说着了。
容府的人早认得她了,寻个理由将人拦住还不是轻而易举。何况在应门小厮看来,三爷这回可是下了死命令了:
“哪个敢放那蒋家小姐进来,就去给我大哥陪葬吧。”
应门小厮正想转身,冷不丁又从马车里下来个蒙着面纱的姑娘。
容三爷手底下这俩人这回彻底摸不准了,赶忙招呼里头的人再往里通报。
容府确实是三原县的富户,但这当家人在外一不张扬,二并不喜大操大办,是以府上各处算不得富丽堂皇。
通报的下人途中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抬头往屋檐上一看,不免唏嘘。
原本两日后是中秋佳节,可谁曾想,这当家人竟是突然没了,于是那已挂了一半的花灯全成了白色。
至于里头藏着的诗文谜底,更是连影子都见不着了。
又心想,别说过什么中秋节,府上别再死人就成。
下人这一顿住脚,三爷的声音也从屋内传到了他耳边。
“急什么?”说话的人又言道,“这才哪到哪儿?弑父,至少也得在灵前跪上三天三夜。”
“吃饭?”他讥笑道:“只要没饿死,有什么可吃的。”
“即便真的因为我不给她饭吃,人没了,那也是这不孝女罪有应得,是我大哥索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