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明理堂里乌泱泱地挤满了人。
左右两侧坐一排,站一排。左侧从里到外,坐着柳大长老,柳三长老。右侧,空着把曲搭脑扶手靠背椅,靠门口坐着柳四长老。柳家长老身后站着的是各自的管辖的家老以及分家代表。随侍之人和不够格的分家人统统被赶到了门外。正前方“明理”的大牌匾下有一张主位,一张副位,却都空置着——那是家主之位和家主夫人之位。每次关涉家族的议事,都会在这最大的明理堂内进行,家主及夫人端坐上方,与各长老、家老论议。先家主去世前,夫人先一步仙去,先家主念旧,便依照传统保留了副位。传到柳奕手里时,夫人之位仍然空着——柳奕年纪轻轻就接任家主,忙于家事,还未娶亲。也许是如柳奕自己所言的“无暇考虑婚姻大事”,副位的去留便理所当然地被忽视了,居然依着习惯就默默放在那里。
同样是空着,主位和副位蒙着尘,细看去,黯淡无光,恐怕椅背后早结了蛛网。
堂内众人已争吵了一个多时辰,还没结束。明明是晌午,却无一人提出用膳——正为的是今早唐家代表遇袭之事。
一眼望去,仿佛两军对垒,左右两侧的家老、分家各有几人出列。实则是多方混战,或争锋相对的,或各说各的。长老们坐着,却各做各的。大长老转着手里的檀木珠,三长老看花喝茶,四长老抽出腰间短刀,正保养着。
也正因如此,家老们才能吵成一团。待吵出个结果,再由长老们定夺。
柳奕在的时候,当然不是这副模样。但短短半年多,大家都忘了是什么模样。
“……你若不同意赔偿,空口道歉,恐怕明日武林里就要传遍我柳家穷酸窘迫的模样了!”
“我柳氏大族,岂是那等卑鄙之人可以妄议的。”
“这等赔偿数目,你徐家老出吗?再说,赔偿如此数目,难道不显得我柳家在唐家面前卑躬屈膝吗?同是世家,当年还要仰仗我们鼻息的,可太掉价了……”
“哈哈哈哈!钱某说句实在话,我柳家今时今日可是瘦死的骆驼。认清现实,还有救!”
“沈家老,你可问过柳家嫡系的意思?”
“韩家老,你说悄悄话就以为我听不见吗?嫡系凋敝,自柳奕去后,又有哪个可堪大任?柳奕同辈里只剩下姑娘,两个已经出嫁,还有一个自小体弱多病并不会武——还是说,柳家现在竟败落到要让一个不会武功的姑娘做家主了?”
“钱家老你可慎言……”
“嚓!”柳三长老的瓷杯托突然掉到了地上,崩成几片。堂里静了静,柳三长老瞪向正对面的柳四长老,不悦道:“老四,管管你的人。”
柳四长老满脸胡须,孔武有力,一脚踹向了站在身边的钱家老,将人踹得一个踉跄。钱家老不敢扶四长老的椅子,只得跌下去,左手撑在了地上,蹭了一掌的浮土。
眼前突然走进一双靴子,漆黑无光,鞋面配了暗扣,鞋台垫高,再看一眼,鞋头里似乎有什么蛰伏其中。
他慢慢抬头,顺着暗蓝的衣摆、插满各式金属暗器的护手,最终看到了一张薄凉的,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脸。
是唐凛之。
唐凛之抬手:“不必多礼,钱家老。”还不等人爬起来,突然用恍然大悟的口气道:“啊,还是说你是为了派人袭击我唐家人的事向我道歉?”
明理堂里一时鸦雀无声。
大家都知道偷袭的人是依附钱家老的“世”字分家,在唐凛之来之前已有几个死了自己人的家老站出来兴师问罪,只是事还没谈妥——不管是杀是罚,这毕竟是柳家自家的家务事,如今唐凛之来兴师问罪,该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他们也没想好,但肯定不能把钱家老直接送出去。
柳三长老放开手里的花枝,清了清嗓子:“外面的人太不懂事了,唐公子前来,居然都不禀报一声。”
唐凛之绕开钱家老,继续往前走,环顾四周似乎在找椅子:“不怪他们,我进来时他们没看见。”
“怎么?”唐三长老一惊,门外守着这么多人,什么叫“没看见?”
唐凛之站到了主位前,夸赞道:“真是把好椅子。”闻言柳四长老霍然起立:“唐公子且慢!”
唐凛之回头好似困惑地看了他一眼。柳四长老皱眉解释:“这是柳家家主之位。”唐凛之点点头,伸手摸了一把:“我也没说错,是把好椅子,只可惜,”他扶着右侧扶手,转过身来看着满堂柳家人:“没人坐。”
见他作势真的要坐下,几乎所有的柳家人都跨前一步,柳四长老甚至握紧了短刀,但下一刻,唐家人跳了下来,护在了唐凛之身前。
唐凛之拂了拂椅背,收回手坐到了另一侧的副位上,搓了搓手上的尘土:“都积灰结网了——这就是家主之位。”
气氛凝滞着,直到仍然坐着的柳大长老突然开口:“该由谁继任家主之位,是柳家人的头等大事,必须慎之又慎。好在柳家上下齐心协力,即使没有家主带领,也一样将柳家治理地井井有条。”
柳三长老挥手让身边人去外面传人搬椅子:“这副位空得更久,还是请唐公子挪一挪尊臀,坐干净椅子吧。”
唐凛之放松地靠上椅背,朝一侧的主位歪了歪头,仿佛能透过尘埃看见什么似的。他满意道:“不了,就这把挺好。也不用费心找椅子,本来我也是来得突然。”
出去的人急急回来,看着三长老结结巴巴耳语几句,三长老勃然变色:“唐凛之,你放倒外面所有人做什么?”
“只是些迷药,半个时辰后自然能醒——这迷药贵府历年来都采购了不少的。”唐凛之开始研究主位和副位之间的凭几,摸着上面的纹路,回答有些漫不经心:“我想带我的手下进来,他们不让。”
“明理堂向来不带外人,不带重武,是我族商议家族大事的地方。‘以理服人’是在明理堂的规矩,是祖训。”四长老嗡声道,手中攥紧短刀刀柄,捏得虎口通红。
唐凛之似乎终于研究好了周围的物什,将视线放回柳家众人身上:“以理服人,不错。我此来明理堂并非挑衅柳家,只是关心柳家对我等遇袭一事有何交代?”
堂里再次弥漫起沉默,但这次并未持续很久,柳大长老再次代大家回答:“我等正为此事商议着,唐公子就闯进来了……还未有结果。”
唐凛之看向钱家老,似乎在说“这么明显的问责对象还需要商议?”
柳大长老停下盘珠的手指,慢慢道:“要怎样给你,给唐家一个交代,这还没商量好。”
唐凛之转过眼来,与柳大长老对视,浅琉璃色的眸子在暗处,不亮,却似乎能看见一汪深藏于老窖中的陈酒。
也有可能是鸠酒。
唐凛之轻轻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钱家老打了个冷战,才错愕地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耸着肩,缩起一半来。
柳大长老仿佛听到了什么荒唐事,楞道:“唐公子可是对在座所有人说的?”
江湖人,谁不背着几条杀伤人的债。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却是与官府那套截然不同。
更不要说,死于唐家人、唐凛之之手的,恐怕就不少吧?
唐凛之却并不胆怯,只是回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仿佛报复不到钱家老,在置气一般的小孩子话。
柳家人大部分都这么想:毕竟唐凛之只是唐家的代表,他与柳家交涉,多少也要顾虑唐柳两家的关系,不可逼得太死、做得太绝。堂里不再死气成成,嗡嗡的讨论声又此起彼伏。
却只有“散”字分家的王家老、“霸”字分家的柳家老、及其它几个新晋的小家老面色不太对。
王家老侧头同身边“尔”字分家的代表小声嘀咕道:“唐公子这话,真是颇具唐家人、唐门的风格。”但此人并不回应,只是稳稳站在柳大长老身后,警惕唐凛之的动作。王家老自讨没趣,闭上嘴,却突然听见那人低声道:“你若怕了,何必和唐凛之走得那么近?”王家老将手拢进袖子:“说句话,送个礼,就叫走得近?”他又怕柳大长老听出什么,不敢再说。
唐凛之也不是真的要在今天讨个说法。他从唐七九手中接过一封密折:“家主得到一则可靠消息,令我传达给柳家,早做提防:杨家在朝廷又有动作,御史台上书要削了霸刀和柳家的铸兵特权,理由是霸刀与柳氏拥有大量军火,至今还享着开国功勋,在民间影响力颇深,恐成祸患。”他将密折放在凭几上,一手压住:“我唐家、唐门也受到文臣弹劾,多年前关于‘使用国号,有不臣之心’的无稽之谈再次被提上案来。另一方面,叶家却得到朝中贵人的重视,宫中所制的贡品剑器逐渐被藏剑包办……”还未等他说完,下面的讨论声更大了,不乏情绪激烈的,甚至爆了几句粗口——柳家以铸兵立家更早于藏剑,如今被这江南来的“暴发户”夺了风头,深深勾起了一些人心中藏匿许久的不满。
柳四长老冷笑道:“杨叶二家整日里孟不离焦,在江南鬼鬼祟祟不知道做甚,现在是明目张胆不把我柳家和霸刀当前辈放在眼里了。”
唐凛之适时问道:“不知四长老有何高见?”
“得先弄垮一家,自然也能让另一家知道厉害。”柳四长老将刀收回鞘中。
“这却不好办,四大世家的体量其实相差无几……”唐凛之垂下眼。
柳家老突然站出来道:“自然不能让四家明面上争斗,让别的武林世家渔翁得利。且世家与背后门派的关系千丝万缕,不可连累门派——这是当初柳家和霸刀山庄签下的君子盟约。”
“依我之见,必须借力打力。杨家近年来慢慢淡出江湖,向朝廷靠拢。其门生众多,早已扎根朝廷。霸刀因善于铸兵,也有不少在朝为官的老主顾,从他们口中我们早已知道杨家在朝廷内树敌颇多——这就是可利用之处。”
堂内哗然,这确是江湖柳家未曾设想过的道路。
唐凛之将手放开,留下那封密折,离开了明理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