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运不济。
仇风雪本想起身去倒水,无奈眼前恍惚,刚穿好鞋袜还未站定,身子便往前一跌,撞倒了旁边的小置物架。
置物架只有他半身高,本来构不成什么威胁,坏就坏在上面放着凌淮安上次给他的软香膏,瓷瓶摔碎散落在地,他手恰好一挪,碎瓷片就扎进了肉里。
尖锐的疼痛沿掌心细碎泛开,血珠顺着掌心冒出,仇风雪翻开手打眼一看,扎进手里的细小瓷片倒还不少。
他顿时感觉有些劳累,不想再去理会千疮百孔满是血渍的手,稍微挪了挪身子靠在墙上偷个清净,没想到门却再度被闯开。
还是凌淮安。
仇风雪看一眼他,默默将受伤的手藏进袖口里。
“仇风雪!”
凌淮安看他坐在角落里一身单衣,房内又没燃火炉清寒一片,再这么坐在地上不得冻成冰棒才怪。
“你怎么坐在……”他走过去,嘴里的话还没说完,眼神就被地上狼藉吸引,他倒吸一口气,改口玩笑道:“我还没走远呢,屋里就遭贼了?”
仇风雪今日看上去像是开败的昙花,瘪下去没有生机,眼中无光,脸上也透不出丝毫血色,甚至连话都不肯答。
他略微收紧藏匿伤手的袖口,挪走目光不去面对凌淮安。
凌淮安拂衣蹲身,对仇风雪这副模样束手无策,头疼地摸了把后脑勺,眼神转向地面上的碎瓷片,还有散落的软香膏。
清淡的香气散开在两人之间,但凌淮安无暇理会。
“你……”
“水。”仇风雪率先出声,抬眸盯向凌淮安,眼神莫名透出股坚韧的劲儿来。
凌淮安莫名看得心塞,起身去倒了杯水递给仇风雪,看他一饮而尽,面色是稍微恢复了些许,但心底总不是滋味。
“凌少爷。”仇风雪干涩的双唇终于恢复以往润泽,他撑起眼皮终于肯叫一声凌淮安。
“何事?”凌淮安闻言,飞快抬头。
仇风雪耐不住凌淮安的热情,下意识躲开对方的眼神,细若蚊声地道了句谢。
凌淮安长脑子的营养全用在了耳朵上,把仇风雪这一声谢听得十分清楚,没开心多久,他余光便瞥见地板上散落的一块带血瓷片。
再一看仇风雪从开始就藏着掖着的右手,他顿感不对,探手想去握仇风雪的手腕,却被对方避开。
“仇大人。”凌淮安扶额苦笑:“您有些时候还真不像个久经官场心狠手辣的人。”
“那我有些时候像什么?”仇风雪被凌淮安这么一说,也来了兴致,追着凌淮安的话问。
凌淮安故作思索到头疼的模样,慢慢靠近仇风雪。
两人距离被不断压缩,仇风雪本就靠墙退无可退,眼底难免露出惊惶的神色,瞳眸震颤双唇发抖。
凌淮安的圆黑瞳仁此刻在他眼中映得极为清晰,以至于对方瞳眸里盛着的自己都清晰可见。
惊恐的、无助的。
“让我想想。”凌淮安靠得极近,将仇风雪眼底的失措无助乃至疲惫都收入眼底。
他与仇风雪脸侧擦肩而过,温热的呼吸扫在仇风雪耳廓,然后迅速伸手握住了仇风雪藏匿的右手。
仇风雪心脏狂跳,在最惊心动魄之时,感受到凌淮安的抽离,以及自己已经被钳住的手。
“这么好看的一双手,伤了多可惜。”凌淮安像是在真心感慨仇风雪满是深痕的右手,死拽着他手腕不让仇风雪抽离。
“凌少爷,请你放手。”仇风雪低声呵斥,怒皱着眉和凌淮安僵持不下。
凌淮安淡淡抬眼看他,轻哼出声:“你现在呲牙咧嘴示威的程度,还不如平时不说话的威慑力高。”
他没什么好怕的了,自己好心被当狼狗肺的火气还在心头窝着,自然没理智对仇风雪太客气,权当是自己生前的脾性,不听仇风雪传来吃痛的惊呼,直接拽起对方往茶桌边走。
“我是给你处理伤口,不然会感染。”
凌淮安好不容易把仇风雪拽到桌前坐下,并未打算让对方继续跑,单手死死钳住仇风雪手腕,难得露出一副铁面无私的表情来:
“仇大人看着脾气不大,实际另有乾坤啊。”
仇风雪仍不肯就范,他也是武夫出身,若不是此时头晕眼花,浑身乏力,他又怎么会被一个只有三脚猫功夫的纨绔少爷制住!
“放手。”仇风雪低垂着头,低声警告。
“不放,有本事打死我。”凌淮安朝仇风雪做了个鬼脸,四下环顾之后摸一把鼻头,尴尬道:“呃……处理伤口的东西,你有吗?”
仇风雪凝眸看他,眼中幽怨。
凌淮安难得硬气一回,看仇风雪还不肯服软,心底那团火又扑簌簌燃起来,势必要和他争个上下:“你不说我就一直和你这样耗着,反正咱俩谁也别好过。”
反正他都是纨绔了,也不介意再蛮不讲理些。
“你!”
仇风雪听这话后反倒急了,耳垂涨得发红,看凌淮安好整以暇的模样,憋了半天的火最后竟然消弭殆尽,任凭他再怎么烦躁,好像也迁怒不到凌淮安身上去。
凌淮安观摩着仇风雪精彩纷呈的表情,继续攥着他手腕,也不主动开口说话。
良久,他都快要在这清寂的房间里待出睡意之时,终于等到仇风雪的回答:
“……在你身后最下方柜子里。”
凌淮安闻言,翻出了一个收纳整齐的木盒,里面零零散散装着几个大瓷药瓶,半块干净丝绸和镊子。
药瓶基本都已见底,不过应付仇风雪的伤口已是足够。
凌淮安跟着仇风雪指示拿出金疮药打开,再拿起镊子,翻开仇风雪的掌心,小心翼翼地夹出一块碎瓷,漫不经心道:“看这些药粉使用程度,仇大人经常受伤啊。”
“凌少爷不必套我的话,想知道我自会斟酌回答。”仇风雪叹气,口中呼出的雾气往上蒸腾,而后他瞥眼面向凌淮安——
暗红的发带,高束的发冠,以及小心动作的双手。
他又想起仇星辉说的那席话。
或许仇风雪对凌淮安的好奇,也正是基于对自己过往缺憾的弥补。
凌淮安让他感受到了生机,体验到了从未体会到的情感。
但这种宁静又能持续多久?仇风雪从不敢真正歇下来去仔细体味,皇城表面祥和宁静,内里已经暗起波澜,这种易碎的美梦,仇风雪不能轻易触碰。
最怕沉溺其中而暴露软肋,万劫不复。
又回到当年那段他什么都保护不了的时候。
“好了……”凌淮安替仇风雪细致包扎好,还没把后面的话说完,就见仇风雪已经将手抽了回去。
凌淮安再度被中伤。
他很疑惑,为什么仇风雪总是可以先挣扎着逃脱别人的示好,在被迫接受后温存片刻,又把人推开?
就像是在刻意躲避一般。
“仇大人,伤弄完了,我就先走了。”凌淮安今天的心情简直就像在坐过山车一样大起大落,偏偏他看仇风雪这副模样,又提不起任何火气去责怪。
或许真该出去静静。
顺便好好想想他最近都干了些什么破事。
仇风雪看他要走,本想挽留,但伸到半空的手就愣愣地悬停在了原地,直到凌淮安的身影彻底消失。
不可名状的失落涌上心头。
*
仇星辉被软禁在房间里,由影枭亲自看守。
凌淮安满腹火气找不到地方撒,想起仇星辉还在仇府禁足,于是拦了路上去给仇星辉送饭的婢子,转为亲自前去。
房门被悄无声息推开。
酒气弥漫,空气中充斥着浑浊的味道。
凌淮安一眼就瞧见倒在地上醉生梦死的仇星辉,颓靡而又绝望,无尽怨愤无处施展。
“仇少爷,失意的滋味不好受吧。”凌淮安把食盒放到他面前,挪了圆凳来坐下,和仇星辉面面相觑,笑得不屑。
仇星辉躺在地上翻了个身,侧身不去看他,嗓音沙哑:“要是想来看我笑话,你最好看个够。”
“仇少爷怎么不像之前那般盛气凌人了?”凌淮安看仇星辉这副迷醉的模样,好整以暇道:“我看了你的笑话,你是要栽赃还是灭口?”
仇星辉却蓦地大笑起来,肺腑都快要呛咳而出,癫狂至极:“这句话难道不该是我问你吗?”
他一把扫开挡在身前的食盒,饭菜散落满地,坐起身红着眼眶看凌淮安,诡笑着继续道:“我竟然会傻到相信季骁会除掉你。”
凌淮安无动于衷,反倒迎合着点头:“该说不说,这点你的确蛮傻。”
仇星辉失了笑容,颓然倒地。
“说说吧,为什么这么恨我?”
仇星辉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似地看向凌淮安,墨眉一高一低形成嘲讽的弧度,不可思议地笑道:“你到现在还不知道?”
凌淮安诚实摇头,现在的剧情原著里没写,他猜测自己的出现应该扰乱了这个世界的某种秩序规则,所以才导致的部分情节错乱。
所以他也不清楚仇星辉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去坑害自己的。
“一开始你就最该死。”仇星辉眼神飘忽起来,用最飘渺的语气说着最恶毒的话:“要是你不来仇府,我顶多厌恶你。可你来了仇府,伤了我,还抢走仇风雪,那我定然要让你生不如死。”
“你最终折磨的是自己。”凌淮安只觉可笑:“我并未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而你反被有心之人利用,成了如今这副田地。”
“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
仇星辉突然激动,站起身踏碎散落在地的糕点饭菜,油水糊了满地狰狞道:“要不是你来了仇府,我和仇风雪本该好好生活下去!”
“这样吗?”凌淮安若有所思地垂头,认可似地点头,口中却是尖锐的词句:“我怎么觉得,你俩的关系一直都紧巴巴的?”
“你放屁!”仇星辉咬牙切齿,矢口否认。
凌淮安不恼,双腿交叠,悠闲地摆弄手边的茶盏,字字诛心:“仇少爷,要是仇风雪真的爱你,他又怎会让你和我斗殴后何必继续留我让你受委屈?”
凌淮安站起身,缓步走到仇星辉跟前蹲下,黑眸望进他惶恐不安的眼底,看尽不为人知的情绪,然后将其彻底剖开,血淋淋地展示给仇星辉看:
“你还不明白吗?”
“仇风雪根本不爱你,你那点见不得光的可悲感情,根本配不上他。”
凌淮安从内心最深处瓦解仇星辉最后的心防,戏谑地笑着,像是在欣赏一件被自己摧毁的艺术品:“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你在他心里的分量,还不如我。”
脆弱的灵魂和自尊被撕裂的痛楚淹没仇星辉,他不敢想一日内事情会成这步田地,如果上天给他挽回的机会,他绝不会选择相信季骁。
仇星辉眼眶中早已蓄满的泪迸发而出,涕泗横流,他不再歇斯底里,只是满脸绝望退回床边角落,默默把自己包裹起来,嘴里还细碎念着仇风雪。
凌淮安直起身,郁闷的心情总算稍微舒坦了些许。
他思索着走出别院,反正这仇府他是暂时不想待了。
凌淮安想起原书中曾写过皇城内有处不夜之楼,也是原本凌淮安之前最爱去的地方,名叫春庭眷。
据说是个神仙去了也难回的地儿,不如前去一瞧。
说走就走,凌淮安大步流星出了府门,全然没注意身后扫着院落默默观察他的影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