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夏宜回京安是十五号，和陆屿桥飞波士顿的飞机是十六号大早，夏家二老已经提前几天过去。

大早上，宋夏宜难得睡得安恬，陆屿桥捱到了不得不叫她的点才喊她起床，于是两人匆匆忙忙赶飞机，早饭都是路上随便找了个地方吃的，宋夏宜要了馄饨，不过馄饨没有吃几颗，一碗调味汤她喝得起劲，陆屿桥要她再吃，说吃这么点等下就要饿，她颇为艰难地又吃了两个，冲又看过来的陆屿桥说：“包里带了巧克力和饼干，不会饿的。”

陆屿桥明白强迫她吃不是办法，惹得要吐更是糟糕，便点头没再多言。

吃了饭准备去机场，宋夏宜刚站起来，陆屿桥突然从大衣口袋掏出来个玉镯，拉着她的手就往腕上套。

宋夏宜惊了一下，“这什么？”

“奶奶让拿给你戴上的。”陆屿桥解释，“对身体好。”

玉镯透明无色，玻璃做的一般，透着明亮莹润的光。宋夏宜看了会，说：“你今年送我太多东西了。”

陆屿桥给她拿围巾墨镜，神色平静地应了一声。

宋夏宜向他道了声谢，接过围巾绕脖子两圈戴好，又往上扯了扯挡住大半张脸。

飞机快落地时，宋夏宜凑到陆屿桥身边小声说：“到波士顿，我们还是住酒店行吗？”

其实酒店她已经提前订好，只是总感觉不好和陆屿桥讲。上回他来见夏锦南，他们还没结婚，不住她妈妈家里倒也正当，这回再说不住，仿佛丈母娘看不上女婿不让女婿进门似的，不是很对劲。

陆屿桥侧身望了望她，先问：“外公外婆同意？”

“嗯，我跟他们说好了。”

陆屿桥再问：“为什么不住家里？”

宋夏宜没料到他要追问理由，有些紧张地胡乱解释：“以前我自己来也是住外面的……我们住旁边会自在一些……”

无奈，只得如实说：“他们是一家人，我……有点像客人。”

陆屿桥问：“去你爸那边呢？也住外面？”

“住爷爷奶奶家。”

陆屿桥一动不动看她，如果他的记忆没有出错，宋家二老搬到国外子女身边，是这两年的事。

但宋夏宜显然没想到他的所想，继续说：“我长得像我妈，叶阿姨见了会不高兴。”

陆屿桥终于开口：“今年春节，我们在家过怎么样？在京安？或者你想去别的地方也行。”

宋夏宜暗叫一声不好，我又惹他可怜了。忙开口：“我要陪爷爷奶奶的。你也陪爷爷奶奶啊，像以前一样就好。”

陆屿桥没有继续坚持自己的提议，点点头又去看舷窗外面黑沉沉的夜空。

波士顿是黑夜，两人到酒店住下已经是凌晨时分。宋夏宜很累，但是更紧张，见夏锦南之前会紧张早成了刻进身体的反应，小时候是怕表现不好而紧张，现在谈不上什么表现好不好了，可也不知道在紧张什么，大约是习惯性地无法自然面对。

陆屿桥倒水喊她吃药，她一言不发地找出来药片仰脖就咽，陆屿桥问她：“刚才发呆在想什么？”

宋夏宜说：“想我妈，我见她总紧张……也不知道紧张什么。”

陆屿桥：“像学习成绩不稳定的学生害怕见到老师那样？”

宋夏宜笑，“可能是吧，想得到肯定，又害怕达不到标准……不过我可能不是成绩不稳定的学生，在我妈眼里，我应该是个差生。”

“你不是差生。”陆屿桥纠正。

“我知道，”宋夏宜说，“我当然知道。其实跟我好不好没有关系，一早已经想明白了，我做得再好都是没用的，那条标准的杠不是由我来画，我努力去够，她轻易就能抬……她要是喜欢我，我再不好再不优秀，她就算恼怒失望，心里也是喜欢的。而且，但凡她喜欢我，她就很容易讨好，不会像我小时候那样，我做什么她都觉得不够完美。”

“你怪她吗？”陆屿桥急急问道，心情因她的话而沉重，想到很早之前孟熙文开展慈善事业的第一年她捐很多钱支持时说过的玩笑话，她说多做善事老天爷就会喜欢我，妈妈也会喜欢我，大家都会喜欢我。

宋夏宜摇头，“我喜欢她。她是我妈妈。”

“因为她是妈妈，所以非要喜欢？”

“因为喜欢她，所以希望能够让她开心。”

陆屿桥瞬间想起了某个夜晚她在他耳边说过的话，她说希望他开心幸福。不由得心脏开始急速紧缩。

宋夏宜不知道他想到什么而沉默，一边搞不清是累还是药效上来，打了个哈欠说：“睡觉吧。”

醒得特别早，算算时间自己才睡了三个小时，也许心理压力真的大，连日舟车劳顿加上吃药，也没能让她多睡上一会。想起床，可是四肢在这时候莫名其妙开始乏力酸疼，只得硬生生躺着。

隐约的疼痛感隔了好长时间才完全消失，她躺得快要浑身难受了，陆屿桥终于醒了。一睁眼，他就看到宋夏宜正侧躺着在玩手机，看时间刚过六点，问她：“什么时候醒的？”

宋夏宜放下手机回身，“你醒了……我也刚醒没多久。”

“时间还早，再睡一会？”

“……起吧，我应该睡不着了。你可以继续睡，我去外面。”

陆屿桥顿时没了困意，“去哪里？外面黑还没亮。”

“……去客厅。”

陆屿桥忽然笑了一下，说：“那你去吧。”

宋夏宜出神地看了他几秒钟，接着飞快地倾身在他唇边亲了一下，说：“你睡吧。”往外走的时候，她还在想自己刚才为什么会冲动亲他，也许他笑容好看，迷惑了她。

陆屿桥抬手摸了摸被她亲到的地方，心想自己还是很习惯她的亲近的。

早餐在酒店附近的餐厅吃，陆屿桥点餐时，宋夏宜手机响，她看了一眼很快接起，嗯嗯好好地简单应诺了几声便结束通话。侍者刚离开，陆屿桥就朝她看，她没等他问，主动说：“我妈让我们下午再过去，早上我们找地方逛逛？还是你想回酒店休息？”

陆屿桥不回答，问她：“晚上办生日会？”

“中午佐伊有同学帮她庆祝，家里人晚上一起吃饭。”

陆屿桥皱眉，觉得不可思议，声音不自觉就大了起来：“同学可以进她家，你不可以？我们不可以？”

宋夏宜慌忙捂他的嘴，小声提醒：“公共场所啊陆屿桥！你注意点好不好。”

又说：“没不让去，是我去了可能不太合适，小姑娘成人礼，她才是主角……我妈考虑得不是没有道理。”

陆屿桥扫视两边，发现有几个外国人正诧异地朝他们看，只得捉下她的手，降低了音量说：“哪里有道理？按她的说法，你就该天天关在家里什么活动都不参加？参加了就是抢人风头？”

宋夏宜愣愣地看他，问：“你是生气了？”

陆屿桥脸还冷着，语气也生硬，齿缝间蹦出来两个字——“没有。”

宋夏宜这时才意识到，她妈妈的做法确实是有问题，以前就算了，这次毕竟陆屿桥跟着一起来了，怎么能不让女婿上门，又觉得陆屿桥此次被冷落对待完全是受自己连累，心下有些不大是滋味，偷偷叹了口气。温言建议：“要不要去看电影？最近好像有几部挺不错的片子上映。”

陆屿桥越来越不喜欢她这样放低姿态有心讨好，却也不忍心她委曲求全还要被辜负，硬是撇开对夏锦南的不满，点头答应下来，接道：“看哪部？”

宋夏宜终于松了口气，点开手机来看，念着一些新片的片名导演演员让陆屿桥挑选，忽然道：“《海上钢琴师》重映，看这个好不好？”

前两年，这部电影在国内重映期间，宋夏宜曾约过陆屿桥一起看，但当时他好像临时出差还是有其他工作的，没能履约，好在那天孟熙文正好有空陪她看了，也算没有浪费买好的票。

之后过去个把月，宋夏宜在外地拍戏，一日陆屿桥回沐湖湾碰上孟熙文，孟熙文对他没有好颜色，责怪他严重失职，竟然连一部电影的时间都不愿意分给宋夏宜。陆屿桥当时并无反应，一来他的确不愿意在电影院枯坐两三个小时看一部已经看过的老电影，说忙也是随口找的借口，二来类似的指责从孟熙文和李温迎嘴里已经听过数次，她们因着性格与教养，言语远不到伤人的犀利程度，就更不可能在他死水一样的心里激起任何波澜。

是什么时候起，他的内心竟然会无风自起涟漪了呢，望着在看电影场次的宋夏宜，他心中困惑不已。陆屿桥把上来的三明治推到宋夏宜手边，说：“就看这个吧，先吃饭。”

宋夏宜端起咖啡来喝，表情明朗，显然心情不错。

陆屿桥问：“这么喜欢这部电影？”

宋夏宜点头，“喜欢最开始那段，小演员长得特别可爱。”

陆屿桥多年前看过这部电影，对她说的小演员完全没有印象，其实整部电影留给他的印象都不是特别深，除了斗琴那段，张扬浮夸得让人想去忘记都不太容易。

与他不同，宋夏宜曾花费无数日夜一遍遍看这部戏，有种从主角身上看到自己的顾影自怜感，她将剧情对照现实，想象自己是生活在另一个世代的1900，另一种形式的被父母抛弃，虽有人继续养育他们爱他们，但无法爱得彻底，电影里止于养父丹尼突然终结的生命，现实里止于她不是夏家二老唯一的孙女。越长越大，她又巧合地和1900一样有才华，也一样恐惧这个世界。

但后来她看过网上的许多评论，似乎有非常多对生活感到茫然的观众都在电影里找到了共鸣，她有种独属于她的精神孤岛被抢占的无措，又以电影从业者的自觉心生艳羡，想着也许哪日自己也演出这样一个让无数人共情的角色，她一定会得到更多人的喜爱。

电影结束，两人跟着寥寥不多的观众往电影院外走的时候，宋夏宜有些感慨，她没料到观看的人会这么少，问陆屿桥：“是不是电影都受制于时代的局限，有朝一日不得不被淘汰？”

陆屿桥说：“除非少数成为经典的，其他大概不能幸免。”

虽觉可惜，也是现实。隔了会，宋夏宜问：“假如是你的话，你会下船吗？”

“是大多数人都不可能留在船上那么多年，可能第一次靠岸，就迫不及待想要下船看看了。”陆屿桥说完看她，“是你的话，也不会下船的是不是？”

宋夏宜难得为这部电影迷茫，她说：“好像下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听起来也不错……真奇怪，我以前觉得1900很勇敢很坚定，不惧死亡也要捍卫坚守自己的精神世界。可是今天看完，我突然觉得那些勇气全部变成了怯弱，他甚至不敢尝试做出一点点改变……”

陆屿桥很久不听她分享自己的心情感悟，有些恍惚。

“对世人而言不存在的人，对自己来说存在吗？如果一个人很孤独，某种程度看，或许也是种自由吧……”宋夏宜还在发表感慨，接着她摇头一声长叹，似乎依然迷茫，然而停顿两秒后，她突然语气轻快地说：“1900从来没有变，但是我的感受好像改变了！”

我不再受困于这座孤岛了，她兴奋地想，我真的可以下船了！

陆屿桥没能理解到她开心的点，顺着她的话说道：“所以人家说好的作品值得反复观看。”

宋夏宜说：“但这不是你喜欢的电影是不是……谢谢你今天陪我一起看。”

陆屿桥却很认真告诉她：“我喜欢电影开头，如你所说，小演员的确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