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回到魏云耀身上。”袁茜然说,“顾先生,现在你知道了,这起案子的凶手S的挑选受害者的标准是‘有错之人’,从这个角度来看,很显然,你的师弟魏云耀可能不是一个‘正人君子’。”
顾识闻虽然看了许多话题中的发言,但还是抱有疑问:“你的意思是魏云耀并非好人?仅仅是因为S杀害了他?”
“合理的怀疑罢了。”袁茜然叹息,“虽然调查者不该质疑受害者的人品和生活,但S犯案至今,没有一起案件的受害者是完完全全的普通人。”
顾识闻思索了一会儿,魏云耀只是一个普通的研究生,平日忙着学习和实验,也没听说过他缺勤旷课,这样的人能犯多大的错?
他正想开口询问,桌上的笔记本发出一声“连接成功”的提示音。
袁茜然转头看向袁绯然,她仍靠着办公桌的挡板,只用肢体语言示意袁茜然将笔记本转过去。
屏幕再一次翻转,顾识闻看到上面悬浮着一个小窗口,是一张拍摄了酒杯和手表的照片。
顾识闻疑惑地看向袁绯然,后者嗤笑了一声:“你师弟的某博。”
说完,在手机上放大照片给他展示细节。
“表,XX轻奢的新款,最低售价三万;酒,XX酒吧的招牌,一杯一千五。”
小窗口切了个画面,俨然是首都大学的官网的助学奖学金公示页面,页面下滑,精准地停在魏云耀的照片上。
“你师弟,一个申请了国家贫困助学补贴、国家特设贫困助学奖学金、国家助学奖学金的清贫学子,死后还需要学校众筹帮忙买墓地。”
袁绯然把界面切回魏云耀满是花天酒地的账号主页,点开每一张拍摄了酒吧、美酒、美女、豪车、手表的照片,冷笑道:“收入和消费完全不匹配。”
长腿交叉,她换了个姿势靠着挡板,一脸冷漠:“建议你们实验室立即和他撇清关系,他欠的债务应该马上要暴雷了。初步估计大概百万左右吧。”
顾识闻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仔细地查看袁绯然给自己展示的这个账号——账号上完全没有露脸的照片,他还是有点不相信这个账号属于自己的师弟。
毕竟印象中魏云耀淳朴老实,勤勤恳恳,任谁见了校园中那个戴着眼镜、笑容青涩的男生都很难把他和这个经常出入夜店、花销奢靡的人联系起来。
事务所里一时间沉默下来。
袁茜然皱着眉头回不知谁人的消息;祁冉冉狂戳袁绯然之后知道了魏云耀的账号,此刻正无声感叹他那些轻奢手表袖扣的价格;袁绯然脸上一直是那副嘲弄的表情,和顾识闻对视时不闪不避,似乎是看出来他的不相信,手指随意地划拉一下,将酒具镜面反射照出的一张人脸放大给他看——是魏云耀的脸。
顾识闻陷入回忆,从记忆的角角落落里扒出一些自己和魏云耀相处的细节:顾识闻负责实验室的外联,一向和几个核心的博士师兄师姐走的近,认识魏云耀的起因还是他主动帮自己做实验任务。后来相处的机会和次数也不多,对于他的认知也大多建立师兄师姐的夸奖上。
但他的另一面似乎也不是无迹可寻。顾识闻好不容易才记起这位师弟似乎问自己借过钱,低头翻看自己和他聊天记录,才确定果有此事:
最初是几笔小钱,说是家里贫困、生活费不够云云,顾识闻的回复是没事,不用还了。因为借钱的频次不算高,顾识闻又比较忙,把这些事全抛之脑后了。
唯一有印象的是后来魏云耀说自己母亲得病,想要借钱应急,一下子借了两万,还给自己发了医院的证明和母亲输液的照片,顾识闻当时很同情,转了五万,还安慰他不要着急,就算放下一段时间的学业回去照顾母亲,导师也能理解。聊天记录上对方发了几个痛哭流涕的表情,说:自己也想回去,但能来到首都上学很不容易,父母说如果自己敢放弃学业回去,他们就不治了。当时顾识闻是怎么想的,好像是感慨:现在还有这么不容易的家庭,真是人世多艰啊。
记录翻到最后,他自己止不住地叹气:魏云耀发消息说自己母亲病情恶化了,求顾识闻最后再帮他一次,借他十万凑手术钱。顾识闻给他转了,又说了些回去陪伴母亲的话。魏云耀给自己发的最后一条消息是道喜:“谢谢顾师兄,我妈妈康复出院了,多亏了你给我转的救命钱,我以后一定做牛做马地报答你,谢谢你。”想到这儿,顾识闻不免觉得好气又好笑,自己竟然还给好兄弟发消息同情魏云耀,让好兄弟忆苦思甜,给自己讲他小时候的困难时光。
如今看来,一切都是假的。
但他又不免想:“如果我没有借魏云耀那么多钱,他是不是就不会走上欠债的道路?”
眼神漫无目的地扫荡,又对上袁绯然漆黑的瞳孔。
顾识闻的反思哀叹一下子冷却了,想到魏云耀最早的酒吧照片远在上大学之前,就什么自责的念头都没有了。
自己出于本心的好意没有错,帮同学后辈忙的想法也没错,同情他人的遭遇更没有错——错的是有人利用了这份好意。如果好心帮助他人也要反思悔过,那么以后遇到真正需要帮助的人时犹豫着选择不去帮忙,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正好袁茜然发完消息重新坐了下来,顾识闻看向她:“袁女士,拜托您和事务所的各位尽可能调查清楚魏云耀的所作所为。我不怕记忆里的形象破碎,但我想要一个真相——我想知道,魏云耀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好。”袁茜然一口答应,“这也是我们本该做的。”
“只不过,”她露出有点为难的表情,“出于一些私人原因,我现在正在调查其他的事情,暂时不能调查这个委托。绯然的网络调查很快,这个月就可以出一个初步调查报告,但我负责的外出走访调查可能得等到十月才能开始了,这样的安排您接受吗?”
“可以。”顾识闻点点头,有些好奇,“冒昧问一句,方便透露您现在调查的事项吗?”
袁茜然看上去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点点头:“其实你也知道……是涉案的其他人。”
顾识闻一时没反应过来。坐在旁边沙发上的祁冉冉也一样,好奇地出声:“其他人?谁?”
“许世杰和郦云欣。”这句话是袁绯然说的,她的声音冷淡而清晰,但顾识闻总觉得这个答案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果然,一声物件落地的脆响。
顾识闻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那块被围挡起来的区域。原来自己以为的换衣间,也是有人坐在里面,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围挡起来?
莫名其妙,他想到一个和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没给他继续细想的时间,也没给事务所内其他人开口的机会,袁绯然拿着一沓纸走过来:“顾老板,委托合同。”
“啊,哦。”顾识闻接过合同,认真地浏览,确认双方的权利义务和合同金额没有出错。
沙发上的祁冉冉和办公桌后的袁茜然都欲言又止地看着袁绯然,袁绯然没有回应她们,反而又问顾识闻:“顾老板,你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去酒吧初步调查?”
“嗯?”顾识闻惊讶道,“不是说外出调查要十月才开始?而且为什么我也得一起去?”
“是这样,”袁茜然回过神来,给他解释,“如果被调查者活动范围过大,而我又恰好在进行其他调查的话,绯然会先跑一趟帮我确定重点调查目标。不过……”
她看了袁绯然一眼,后者指着合同的某条,开口说:“因调查需要产生的一些特殊费用不在乙方的调查成本内,由甲方承担——酒吧的酒水属于特殊费用。”
“是这样,但其实您不用跟着一起去。”袁茜然扫了袁绯然一眼,略带无奈地说,“我们会把电子发票发给您,到时候您记得报销就行。”
顾识闻猜,袁绯然让他跟着一起调查,大概是想让自己彻底认清魏云耀的真面目吧?便笑了笑:“没关系,说起来我还是一些酒吧的vip呢,一起去的话买单还有优惠。”
袁茜然对顾识闻笑了笑,带着一种自家孩子不懂事的抱歉感:“好的,合同您看完了吗?里面的条款有不清楚的地方吗?”
合同规定了调查期限、调查结果出具形式、金额、支付方式等几个方面的内容,顾识闻没什么异议,便点了点头。
袁茜然找了只笔递给顾识闻,他签好字,又交由袁茜然。她盖了章,装订好一式两份的合同,把属于顾识闻的那份装进了档案袋。
顾识闻付了款,袁绯然开了票,袁茜然又将发票放进了档案袋,密封后递给了顾识闻。
之后顾识闻加了袁茜然的微信,她拉了个小群,把袁绯然和负责出报告的祁冉冉也拉了进去。
委托调查魏云耀一事到此结束,袁茜然要送顾识闻下楼,但顾识闻见她似乎有些心神不定,婉言谢绝后独自离开了事务所。
他给司机师傅发了消息,得到回复后转身进便利店买水。
虽然长发女士之前给他倒了茶水,但离开后顾识闻才发现,之前在事务所里他就喝了一口水——接过茶杯时顺手喝了一口。
他拿了瓶甜牛奶,付过钱后往外走。刚在路边站定,就听见两个熟悉的声音。
扭头望去,是两位尚未得知全名的女士。
顾识闻想了想,或许微信群里会有姓名备注。不过点进群里一看,除了用不着备注的袁茜然女士,剩下两位一个是[爱笑的女孩],另一个是[倔强的女孩]。
一阵微妙的无语过后,顾识闻直觉[爱笑的女孩]大概率是长发女士,所以,这个[倔强的女孩]就是……呃,短发女士,似乎名字叫“斐然”的那位。
“绯姐,你刚刚怎么直接把许一爸妈的名字说出来了?!”活力的声音现在满是担忧,“小一他那么胆小,万一又害怕出门了怎么办?之前好不容易才把他留在所里,现在岂不是要功亏一篑了吗……”
“不然?”另个声音平如直线,反问句也讲得没什么起伏,“总要知道的。”
“那也不用现在讲啊……”长发女士絮絮叨叨地抱怨,跟着另外一位往前走,“我们可以先旁敲侧击地试探一下,然后再慢慢向小一透露……”
两人看见站在路边的顾识闻,长发女士立刻友好地打了个招呼:“啊,顾老板!您还没走呢?”
顾识闻对她点点头,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事——那块挡板后面竟然是许一。
或者说,他那一刹灵光竟然得出了正确答案。
顾识闻忍不住在心里嘀咕:难道自己竟然真的和许一有什么奇妙的缘分,所以后来才会爱上他——等等,那孩子好像还没成年吧,看着好像只有十五六的样子,事务所这算是雇佣童工吗……想着想着,下意识伸手拦住了走在前面的袁绯然:
“刚才在事务所里摔了东西的是许一吗?”
“怎么?”袁绯然斜睨着顾识闻,“顾老板要做人口普查?”
“说笑了。”顾识闻以为她在讲冷笑话,继续之前的话题“许一看上去年纪不大,事务所没有雇佣童工吧?”
“没有没有,”祁冉冉连忙上前解释,“小一成年了!只是营养不良导致发育有点迟缓,身高不高罢了!茜姐说之后补补他还能长高的……”
袁绯然没说话,站在那里,眼睛锁定顾识闻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他。
顾识闻和她对视了几秒,虽然是俯视的角度,却莫名觉得渗人,仓皇转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冷笑一声,袁绯然毫不犹豫转身进了便利店,只留一句话回荡在顾识闻耳边:
“顾老板,你似乎有些太好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