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处,皇后不由侧眸看向兄长。
兄长立在门前,隔着槅门上的薄纱,看向外边廊庑。
长睫乌秀,看不清眸底情绪。
疑窦如同一片薄叶,在皇后心底浮浮沉沉。
兄长,喜欢李瀛么?
似乎……也不见得。
兄长既然能把兰娘好生生地送回来,足见他根本没有要给李瀛做主的意思。
反而是冷眼旁观,置之不理,就好似端坐在云端里看厮杀。
难不成,一直以来,都是她误会了?
皇后的思绪被兰娘的低语打断:“娘娘请看。”
廊庑内,逼仄的走道上。
牖户上还悬着数面宝幢,周遭幽暗,那处没了宝幢的窗棂下,一菱菱窗光软绸似地披在李瀛身上。
四面黑暗,惟有她立在方寸天光之中。
“沈太常卿,你的手……”李瀛回首望向沈谙之。
那双骨节明晰的手落着一簇滚烫蜡花,手的主人凝望着她,无知无觉。
似是终于回过神来,沈谙之端正莲火,掩袖遮住手腕,垂首低眉:“娘娘,楼内的烛火莫名熄了,这个给您。”
说罢,他作势将莲火递给李瀛,李瀛伸手接过,无可避免地指尖相触。
沈谙之好似被什么烫了一下,待到李瀛稳稳擎住莲火,倏忽收回手,安静地退了回去。
借着摇曳的光,李瀛看见他微红的耳尖。
她托住莲火,触手一片平坦,本应粘在底座的蜡泪消失得一干二净,像是被人匆匆剥落。
这位年轻的太常卿,倒是注重小节。
“娘娘,”沈谙之道:“微臣为您带路。”
李瀛颔首,正准备跟他走。
吱呀一声,静室的槅门大开,露出一道峭拔颀长的身影,纨素衣摆逶迤如雪,腰间悬着一方金印紫绶,壁立万仞。
身后佛龛金光普照,满殿威严凝重,化作点饰,映照白衣郎君俊秀昳丽的眉眼。
分明他神色澹然,语气温和,却让沈谙之心中莫名发怵。
“太常卿,你要带她去哪?”
面对权倾朝野的上官,沈谙之放下莲火,屈身朝他作揖:“回禀谢国公,我要带娘娘去西面佛堂见女道长。”
然而,谢国公道:“不用你带路,太祝署在找你。”他没有解释缘由,跨出门槛,径直走到李瀛面前,唤了一声:“娘娘。”
李瀛下意识退后一步,细白的颈微抬,绷成微曲的弧度,仰头望他。
眸色平静无波,倒映着他浓墨勾勒的昳丽眉眼。
一臣一妃,两人之间的距离足有两尺,距离谈不上短,却莫名胶黏,仿佛中间容不下任何事物。
自从谢雪明现身,沈谙之便一直低眉,不曾,也不敢抬首,并没瞧见这一幕。
听闻太祝署在寻找自己,纵使心中有些疑窦,不敢发问,当即转身离去。
李瀛叫住他:“太常卿,本宫有意参悟佛法,等到祷祝结束,还请你前来此地寻本宫。”
沈谙之自是无有不应。
等到那位九品太常卿离开,玉芙殿的宫人大气不敢出,亦不敢抬头打量贵人,只一味盯着地面。
青俪面色微有苍白,隐在两个小宫女身侧,站在离谢国公最远的那一侧。
自从在岁首元日那天,设法为李瀛出宫之事开脱,自作主张,形同叛主,负责接应的上峰便再也没有联系过她。
往日那些背叛上峰的暗卫,早就化作一坯黄土,她之所以现在还没有死,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上峰的上峰——谢国公不想让她死。
……为什么?
她不敢揣测。
众人心思各异。
谁都没察觉两人之间怪异的氛围。
李瀛:“谢国公要亲自为本宫带路?”
近日来,她倒是常常在宫闱撞见谢雪明,也不知这内廷到底是属于皇帝的,还是他谢雪明的。
谢雪明侧身,身后有人走出,是半月未见的女冠。
“难为娘娘专门来宝相楼看贫尼最后一面,”女冠朝她一拜:“待到祷祝结束,贫尼便要出宫重回太平观。”
当着诸人的面,女冠没有提起龟息丹的下落,李瀛亦没有问。
她安静点头,细白指尖按住底座微晃的卯榫,那里似有松动。
龟息丹到手了。
现在,她需要接应的人手。
那位姓沈的太常卿,或可一用。
等到女冠转身离去,李瀛道:“本宫乏了,在静室内小坐一会儿。”她又道:“谢国公该回去了。”
说罢,她抬脚往静室走去。
走到谢雪明身前,陡然听见头顶传来一道清凌凌的声音:“娘娘,在等那位太常卿么?”
李瀛一手擎着莲灯,一手提裙跨过门槛:“在其位,谋其政,这个道理谢国公应该懂的。”
言下之意,便是与他无关,不是他该过问。
身后安静了少顷。
谢雪明道:“娘娘,您有东西落了。”
李瀛虽然不感兴趣,还是下意识回首,一星金光翕动,三簇流苏静静垂在指间——是她不见的那只金雀钿。
一身祛服,簪金点翠的年轻女娘愣住了。
包裹在赤色绫罗下,那副伶俜秀丽的骨微颤,胸脯起伏,像是怒,又像是惊。
像是一层纤薄透亮的水膜,裹住殷红荔枝肉的唇,微微张开,露出细白的齿。
好似准备好了要狠狠地骂他一顿,亦或者鱼死网破……
不,妖妃绝不会鱼死网破,她只要活命。
李瀛平静道:“不是本宫的东西。”
手中烛火腾出一袅细烟,虚虚掩住她的眸,看不清情绪。
比之天子,她更怕谢雪明。
一种本能的,近乎直觉的惧怕,告诉她必须对这个人敬而远之,离得越远越好。
从前要杀她,现在……
似乎比杀了她还要可怕。
快了。
龟息丹已经到手,她再想办法笼络那位姓沈的,再用银子打点几位内应,届时里应外合,想要离宫,还不容易。
谢雪明的视线罩在她面庞上,随即移开,掌心合拢,收回金雀钿。
“是么,”他笑,“可能是微臣弄错了。”
七岁掌权,迄今已经十九年,见过无数张殊异皮相,有的干瘪,有的鼓胀,不变的是如出一辙的苍白。
李瀛,是其中最艳的一副。
他从前以为,皮囊好看,倘若剥了皮,便什么都不是。
但是……李瀛,似乎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变数。
她的笑,她的声音,她的脚步,她垂落倾斜的发丝,颤动的长睫……以及算计,蛊惑,那些心思尽数铺陈在眸底。
眸子依旧清澈明亮,像一泓漼漼静水。
还有——
她的泪,都带着令人惊异的生动,生机勃发的殷红艳色。
古怪,单薄,浅显又复杂,需要花费时间压制的那一丝丝情绪。
只有一丝丝,甚至谈不上一个完整的念头。
……那是什么?
他暂时还不明白。
但他有的是时间,从李瀛身上找答案。
静室内,佛香氤氲。
李瀛独自一人坐在四足绣墩上,心中惊涛未平。
对于想不明白的事,她懒得再想,总之,明日再愁。
她快速剪灭莲火,将底座倒置,徒手撬开卯榫,抖落里面一方纸包。
里面裹着一只药丸,正是她要的龟息丹。
“娘娘,”槅门外,传来青俪的声音:“太祝署太常卿求见。”
得到准许后,沈谙之走了进来,任由门扉敞开,立在李瀛下首,隔着帘栊朝她行礼:“拜见娘娘。”
少年郎君将近二十,与李瀛相差无几的年纪,仪态端方,不卑不亢。
语气平稳,认真地讲了一段道德经,期间没有抬眸看她一眼,只一味地盯着地面看,目光都快钉死在白玉砖上了。
沈谙之细细讲完,安静下来,等待李妃发问,谁知,上首并无声响。
上位者心思总是难以揣摩,他习惯了察言观色,但是……这是宫里头的娘娘,不是他能看的。
沈谙之安静地等待。
一阵难耐的寂阒过后。
李瀛终于开口,不问道德经,却问:“五日后是什么日子?”
沈谙之一默,不假思索地答:“二月十五,百官功课考效。”
李瀛随口一问:“可有准备?”
沈谙之又是一默,寒门出身,苦读数十年,拔贡三年,终于得了个九品太常卿。
此番能在考效中保住乌纱,已是最好。
李瀛道:“可曾想过,争一争,求一个不被掣肘。”
沈谙之愕然抬眸,正好对上李瀛清亮的眸。
明知内廷深深,不该妄言前朝,沈谙之还是忍不住低声问道:
“微臣愚钝,请娘娘点醒微臣……该如何争?”
“而今国库空虚,最要紧的是填补进项,待到写策论时,你就这样说……”
……
五日后。
二月十五,百官奔赴考功司应官考。
待到寅时四刻的宫漏声敲响,日晷上的指针蒙上昏黄的影。
沈谙之脚步虚浮,额上细汗涔涔,走出考功司。
官道上一个长随正在徘徊,见到他连忙上前打听:“沈君,怎的这般迟?考官有无问你籍贯?是不是见到你出身陈郡,看在同乡情谊上,给你几分薄面?”
面对一连串质询,沈谙之只是苦笑。
他想起主考官亲自下场,手中攥着他的策论,冷眼看他。
“这篇策论,是你亲自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