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秋池与成复走后,节华又迟迟未归,雅座之中只剩于归和沈时章二人。
方才这会儿功夫,于归已经想清楚了,她是沈于归的事,打死也不能认。
反正世人都以为沈于归已经死了,谁会往死而复生这上头去想?
何况她顶多和“沈于归”的脸有些相似罢了,只要她咬死不松口,沈时章也拿她没办法。
打定主意,于归清了清嗓子,沈时章顿时看了过来。
“这位姑娘,人有相似,你一时认错也实属正常,相逢即是有缘,不如一起喝杯茶?”
她伸手去提茶壶,里面却空空如也——
哦对了,节华去要茶了。
于归若无其事的将手转向一旁的碟子,往前推了推:“不如还是先吃些点心吧。”
沈时章就那么看着她,目光饱含打量,并不答话。
二人一沉默,隔壁的声音便又清晰起来。
先前那几人说的还是沈家姐妹的事,不过这回话题从沈于归转向了沈时章。
“瞧她那傲气的劲儿,没了要做皇后的姐姐,连靖安侯府的婚事都告吹了。”
“靖安侯府当然看不上她,成天只知道舞刀弄棍的,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模样?真是丢了尚书府的脸面。”
“话可别说太早,我听说,沈家老太君有意重提她和靖安侯府大公子的婚事。”
几人低低惊呼:“靖安侯府怎么可能同意?”
“别忘了,人家还有个好外家呢,有褚老夫人出面,靖安侯府不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那有什么用?这桩婚事可是靖安侯夫人亲自去沈家退的,就算是褚老夫人,也不能强压着人成婚罢?靖安侯府又不是什么破败门庭。”
沈时章的脸色越来越沉,但出乎意料的是,她竟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半点冲过去打架的意思。
于归悄悄找了半晌,发现沈时章向来随身带着的鞭子竟不在身上,难不成是丢了?
可时章也不是会因为丢了鞭子就忍下这口气的性子。
她觉得有些奇怪,但碍于现在她们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不好多打听。
不过那些人的话——
时章到底喜不喜欢靖安侯府那位大公子呢?
当初这桩婚事,就是祖母做主定下的,和她入宫一样,也没人问过时章愿不愿意。
反正只要对沈家有益,在祖母眼里就是顶好的亲事。
于归思来想去,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我见姑娘一直下意识去摸腰间,可是丢了什么东西?”
你那从不离身的鞭子呢?!
“未曾。”沈时章又看了她一眼,突然站起身来,“方才光线太暗,是我看错了,你与她一点都不像,打扰姑娘了,告辞。”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这次倒是没走错方向。
于归震惊又纳闷。
这、这就完了?
时章方才明明还抓着她的手叫沈于归呢?还有刚才节华那一声,她不是也听得清清楚楚么?
怎么突然变了态度?
于归下意识站起身往外追了两步,突然顿住。
这不正是她想要的结果吗?
节华在楼梯口与沈时章擦肩而过,看见于归满脸的纠结,忍不住摇头。
都是痴人啊。
“先生能不能替时章算一卦,她的婚事……如何?”
“那就要看你问的是什么了?侯府荣华,三代不衰,这桩婚事若是成了,她此生富贵无忧。”
于归跺了跺脚,“谁问你这个了?我想问的是她出嫁后能不能过得开心!”
“开心与否,可不仅仅取决于一桩婚事,放心吧,她有她的缘分,说不定一出门就能遇到她真正的如意郎君呢。”
后半句话于归没往心里去,她也知道自己纯属庸人自扰,节华那句话说得不错,过得好与不好,绝非一桩婚事能决定的。
求神问卦,安的也都是自己的心。
看着一脸置身事外的节华,于归忍不住好奇:“先生有喜欢的人吗?”
“为情所困这样的蠢事,我这种聪明人自然不会做。”
节华悠悠说完,回身看向一楼,沈时章沉着脸快步往外走,而成复正与晏秋池抬手告别。
楼上某间紧闭的房门,半个时辰前,郭余浪在此与同僚饮酒作乐。
还有……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划过三楼的某个房间,缓缓一笑。
人齐了,今夜真是一出好戏。
沈时章是偷溜出来的,没坐马车,自个儿走回了尚书府后巷,动作熟练地越墙而入。
翻墙时难免又想起沈于归来。
沈于归每次偷偷摸摸出门,都得找个东西垫在底下,才够得着墙头。
有时垫脚的东西被不知情的下人拿走,她回来时就得在墙头上畏畏缩缩地待好半晌,最后碍于怕被发现又不得不鼓起勇气往下跳。
所幸她运气好,没摔断腿。
但沈时章还是看不下去,她胆子那么小,翻个墙都费劲,万一被府中人看见,岂不是得窝在房里三天不敢出门?
花园里那么多大石,她挑了个月黑风高的日子,搬了一块最大最平整的扔到墙边。
这回倒是没人动了,于归站上去刚好能轻松翻过围墙。
她只当是下人随意扔在此处的,高兴了许久,压根没发现藏在柱子后的沈时章。
那个人……会是沈于归吗?大理寺说她摔下悬崖,尸骨无存。
可尸骨无存是不是也代表有一线生机?
她好歹做了沈于归十几年的妹妹,那双眼睛,熟悉得让她心惊。
说不清为何,沈时章突然希望她不是了。
做沈于归有什么好的?要是她真的回来了,说不定还得被关进深宫。
就算不是皇宫,洛阳也还有那么多王公贵族,数不清的金丝笼,总之,由不得她们做主。
沈时章抬头,看见天边飞过的几只鸟儿,自由自在,可以去任何一个它们想去的地方。
就当她不是吧。
她想得出神,没发觉身后暗处有一双眼,一直看着她。
夜深人静,沈时章却难得的失眠了。
她托着腮拥着被子,满脑子都是那个疑似沈于归的女子。
忽然,窗台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
沈时章看了一下。
大概是野猫吧。
她没理会,谁知过了片刻,窗户又响了两声。
沈时章觉得不太对劲了,她掀开被子下床,顺手抄起床边的花瓶,蹑手蹑脚地靠近。
若换个人,恐怕已经叫起来了,但沈时章胆子大,仗着习过武艺,走到窗台边,将窗台猛地推开,右手抡着花瓶就要往外砸……
花瓶被人紧紧抱住,黑衣的少年站在窗外,一言不发。
“林竹?怎么是你?”
他语调平平:“你要定亲了。”
沈时章将花瓶抱回来放在脚边,惊讶反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快?”
不等林竹回答她就又追问了一句:“你跟踪我?”
林竹脊背一颤,眼睫不自觉地眨了眨,想要解释又不知从何开口,沉默片刻后,突然道:“你想让他怎么死?”
他有很多种方法,绝不会牵连到她。
“谁?噢,你说我那个未婚夫?”
沈时章噗嗤一笑,他一本正经问她这种话时,瞧着怎么还有几分傻气?
“我想让他好好活着!”
林竹不解。
“人家跟我无冤无仇,就因为我不想嫁他就要他的命,也太离谱了。”
可他是杀手,他只会杀人。
“我也可以带你走,只要你不愿意,不会让人找到你。”
“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呀?”沈时章忽然有些高兴,决定逗逗他:“你怎么上来就喊打喊杀的,万一我愿意嫁呢?”
“不可能!”他下意识反驳。
他今日一直跟着她,知道她在春意楼跟人吵架,知道她将别人错认成了她姐姐,知道她回来的这一路,都很失落。
她浑身上下看不出半点即将嫁给心上人的喜悦。
“好吧好吧,我确实不愿意,但八字还没一撇呢,人家都没答应娶我,不用着急。”
沈时章想得很乐观,车到山前必有路,若是实在躲不过去……反正都是要嫁人的,靖安侯府还是安平伯府又有何区别?
这一夜,沈时章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头都快点到窗台上了,还强撑着不肯入睡。
“太晚了,你该休息了。”
“我一去睡,你就要走了是不是?”
林竹点头。
沈时章披着宽大的外袍,趴在窗台上侧脸看他。
他好像又瘦了些,他平时都住在哪里?会自己做饭吗?他的伤怎么样了?
沈时章有太多太多关于他的事想知道,但是他总是沉默,不肯多透漏一句。
她的眼神中不自觉多了几分哀伤。
林竹忽然说:“要不要吃烧鹅?我明晚给你送。”
沈时章一愣,他的意思是——他明晚还会来看她?
沈时章心头顿时松了,总算不再坚持,老老实实回去睡觉,一夜好眠。
林竹在她窗外站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明月逐渐西沉,他才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腿。
既然她不让他杀人,那就换种方式。
他发过誓会还她的救命之恩,她为姐姐的死难过,他就帮她揪出真凶。
他的仇,也可以好好清算了。
***
一大早,于归的房门就被人敲响。
羌云拎着个三层食盒走进来往桌上一放,指了指西侧的院子:“往后我就住那儿了,为庆贺我搬入新居,喏,给新邻居的礼物。”
于归茫然地往外看了一眼,下意识问:“王府的院子也能租住么?”
“师兄请我来的。”
羌云说得面不改色,丝毫不提自己缠了节华好几日。
自从那夜在围场时从节华那儿知道了于归原本的命数,羌云心里就一直别扭。
她已经够可怜了,还要被骗得团团转——都怪节华事先不肯告诉她!
羌云昨夜辗转反侧想了许久,决意要撮合这对阴差阳错的有缘人。
晏秋池的心思只要不瞎都能看得出来,她得先问问于归的意思。
但羌云直白惯了,压根就没学过怎么委婉说话,在于归屋里东拉西扯半天后,话音一转,状若平淡道:“听说这些王公贵族都成婚极早,盛平王年过弱冠,却还未成婚,这是为何?”
于归迟疑,“倒也未必……而且他年纪也不大。”
“依我看,必然是因为他已经有了心上人!”
“是谁?”于归下意识追问。
“你不知道?”羌云眼神上上下下扫过她,意有所指。
于归平日迟钝得很,今天却不知怎的,突然福至心灵,领会了她的意思。
“你是说……他喜欢我?”
“怎么可能?”
这话如石破天惊,于归下意识否认,手都有些无处安放起来。
但她脑海中突然浮现那日藏书楼上,晏秋池冲过来抱住她时的力道,勒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她的脸霎时通红。
羌云凑过来不依不饶地盯着她渐渐变得通红的耳朵,和染上桃色的双颊,像发现了什么新奇有趣的东西一样,咯咯笑开,指着她笃定地道:“你也心悦他!”
于归下意识摇头,但动作渐渐变得迟疑,眼中多了一抹犹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