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营帐中,于归已经和羌云大眼瞪小眼坐了半个时辰了。
真要说起来,今天才是她们见的第三面,前两面么,都算不上多友好。节华让她来打听,实在是找错了人。
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羌云性子爽朗,爱憎分明,不像是有话会藏着掖着的人,打听她的来意,应该也不会太难。
于归这么安慰自己。
可她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乐观有些太盲目了。
虽然她没有像节华一样被拒之门外,可羌云也并不打算让她如愿。
于归绞尽脑汁抛了几个话题,她都兴趣缺缺,只一昧盯着她看。
二人终于陷入沉默。
只是被人这么长时间地盯着实在有些别扭。
于归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问了句:“可是我脸上有何不妥?”
羌云坐在她对面,抱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野猫,目光始终不离她周身。
那只有些瘦弱的橘色小猫温顺地趴在她的膝头,任由她一下下抚摸着它的皮毛。
其实昨日节华来找她时,她虽然不愿放他进来再说那些废话,但还是隔帘听到一句真正有用的。
他说:“沈于归很重要。”
多年师兄妹的默契让她昨夜辗转反侧,深思了许久。
她当然知道这句话背后无关什么男女风月,昨日故意说什么私情觊觎,也不过是想激他说出实情。
但节华比她想象得更谨慎,竟当真半点口风都不肯露。
这反而印证了她的猜测,加上这句“重要”——
他必然算到了些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哼!若非他抢走了师父的传承,这天乩之术,本该是传给她的。
师父曾说过,她天赋卓绝,远在师兄之上,门中的使命必然要交由她来完成。
可恨节华奸诈至此!竟趁她不在,不知用何等法子说服了师父,等她回到扶珈山时,一切已成定局,象征掌门之位的璇玑琴给了他,天乩之术也传给了他。
没关系,等她弄清节华到底想干什么,没有天乩之术,她也一样能完成扶珈山的使命,壮大师门!
届时师父必然会回心转意,看清谁才是真正能继承扶珈山的人。
羌云满腔雄心壮志,此刻听见沈于归问话,她终于大发慈悲挪开了些目光,漫不经心道:“你今天的妆容很美。”
于归茫然:“啊?可我今日不曾上妆。”
以为跑到洛阳她就没办法了么?哼,他能搭上盛平王的路子,她也可以另结权贵。
她接着随口糊弄:“我的意思是夸你天生丽质,清水芙蓉。”说到此处,她的目光又回到于归脸上,一寸寸仔细扫过每一处。
沈于归这张脸……
节华的易容术学得分明远不如她!
羌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抚摸猫儿的手一顿,起身去床榻边取了个什么东西回来,抛进对面人怀中。
于归拿起来一看,是个小小的梅花妆盒,里面盛着乳白色的凝脂,还带着些清幽的香味。
羌云态度突然变得热络不少:“这是我亲手调制的香膏,你每晚将它涂抹于肌肤之上,不仅能令肤色白皙,容颜似玉,时间长了,还会体带幽香。”
“竟有如此奇效么?”于归举起妆盒看了又看,果然,人生在世还是得有门手艺。
“这里面可加了不少名贵之物,效果极佳,若是旁人我肯定是舍不得给她的,你既收了,可不许压箱底,白白浪费我的心思,每日都得用!”
羌云说得认真,于归虽觉得这礼物送得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仔仔细细将妆盒收好,朝她道了谢。
接着,羌云一反先前的沉默,问起节华的事来。
于归本就一门心思撮合二人和好,听她问起节华自然知无不言。
但其实也没什么好言的,她和节华虽同在王府住了这么些时日,可真要说起来,他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并不多。
更多时候,他都将自己关在屋里,神神秘秘的,不知在做些什么。
车轱辘话说了一会儿,羌云已经意识到于归对节华的事分明一无所知。
也是,若非如此,节华怎么敢让于归单独来见她?
眼看于归又要开始替节华说项,她率先打断了话:“我与师兄之间,只有他对不住我,我从未做过半点对不住他的事,你要是还分得清是非黑白,与其同我浪费口舌,不如回去劝劝他。”
于归想起晏秋池先前告诉她的话。
她不是扶珈山的人,也不能理解他们对掌门之位和什么玄妙天机的执着。
不过话已至此,她的确没有立场再劝。
莫说她压根不清楚前因后果,就算知道,她也不该插手人家师兄妹之间的事。
罢了罢了,她能活到今日,多亏了羌云和节华出力,就当是报恩,该递的话她都递了,剩下的让节华自个儿头疼去吧。
于归起身告辞,羌云也不留她。
快要走出营帐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句话。
“今夜戌时,我会在帐中等他。”
于归讶然回身,羌云却只低着头逗弄怀中的猫儿,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她的错觉。
她欣喜点头:“我这就去转告他!”
虽然不知羌云为何又改了主意,但她肯松口,那也算不负节华所托了罢?
于归心情好了不少。
刚走出帐子,就瞧见晏秋池正站在先前与她说话的位置。
她下意识欢喜起来,拎着裙子跑过去,抬头问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等了多久?”
晏秋池见她跑得快,抬手虚扶了一下,免得她摔着,“皇兄还有政务要忙,该说的说完了,自然就回来了。你呢?可打听到了什么?”
于归摇头,又忙说,“不过羌云答应见节华一面,就在今夜。”
“今夜么?”
二人并肩往回走,晏秋池姿态随意地抱臂而行,她不经意间视线一转,正好瞧见他手腕上的花结。
是她方才编的那个!
她今日出门带的刚好是嫩黄色的丝线,先前给他时并未多想,只是见他之前好像还挺喜欢她编的花结,才随手送给他的。
于归忙拍了拍他的手臂,提醒道:“你的衣袖。”
她本意是想提醒他将衣袖放下,好挡住手腕上的花结。
不然取下来也行,她又没说不让他摘。
晏秋池垂头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
嗯?
这是什么意思?
“被人瞧见你手上戴着这个多不好,快放下来。”
“不好吗?可方才去见皇兄时,他也瞧见了。”晏秋池坏心思又起,仿佛极为苦恼道。
“哦,除了皇兄,还有几位朝中重臣在场,沈尚书也在。”
于归顿时如同被踩住尾巴的猫一般炸开,没留意他唇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结结巴巴地问:“没、没人注意吧?”
她今日心血来潮,编的花结精巧复杂。
若是戴在姑娘家的手腕上,正是相得益彰,分外别致,可他一个成年男子,被人看见戴着这个,岂不是引人发笑?
“说来巧了,沈尚书还真问了。”
“问什么?”
晏秋池学着沈道远的语气:“‘王爷这花结瞧着有些别致,可是府上丫鬟所编?’”
于归提着一口气:“然后呢?”
“然后?”他侧着脸看着她紧张的样子,唇角的笑终于再也藏不住。
眼看于归的神色从紧张转为怀疑,晏秋池握拳在嘴边轻轻一咳,正色道,“然后我糊弄过去了。”
他答的是友人相赠,沈道远也未再追问,岂不算是糊弄过去了?
二人说话间,并未留意远处有几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踢着蹴鞠,也不知谁踢歪了,蹴鞠飞出草地,径直朝着这个方向而来。
晏秋池耳边听得风声响起,神色突变,下意识拉过于归,一把将人紧紧抱入怀中。
鼻尖是少女发上的清香,掌心所及之处,隔着轻软的春衫,隐隐可觉几分自她身上传来的凉意。
只是他胸口有些疼,二人之间——什么东西硬硬的?
他皱着眉松开于归,垂头一看,她怀中竟抱着个蹴鞠,怪不得胸口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似的。
于归看着他胸前被蹴鞠蹭出来的泥,有些傻眼,见他面色不佳,以为他是因衣裳被弄脏而生气,朝他讪讪一笑。
“我见它飞过来,怕砸到你,就下意识接住了。”
那边的少年们推推攘攘地走上前来,目光在二人之间打转,于归抱着蹴鞠往旁边挪了几步,拉开了些距离。
少年们这才齐齐拱手请安:“见过盛平王。”
其中有个瘦高瘦高的满脸惶恐,头垂得最低,呐呐道:“王爷恕罪,方才不甚用力猛了些,绝非故意伤人。”
既然于归没事,晏秋池也就没打算计较。
“罢了,下不为例,只是此处狭窄,极易伤人,换个宽敞的地方再踢也不迟。”
有了这一遭插曲,于归倒是把花结的事忘到了脑后。
晏秋池不知为何沉默了许多,于归想,他素来爱洁,顶着这么明显一个印子在围场中走,大概很不自在。
为了让他早点回去换衣裳,于归脚步放快了些。
晏秋池只当她是因自己先前的举动太过唐突,不想再同他相处,这才越走越快。
他心下憋闷,又不知从何解释。
蹴鞠被用力踢过来,若是砸到她身上可如何是好?
他只是出于担心,才一时失了分寸,绝无半点旁的心思。
可这么解释,于归会信吗?
她一言不发,再解释是不是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二人就这么各怀心事回了营帐。
节华竟还蹲在她门口,见了于归才扶着一旁的侍卫起身,跟进帐中问:“如何?”
晏秋池心中郁郁,上前两步将节华挡远了些,“昨日才在人前出了风头,今日就蹲在姑娘帐外,也不怕被笑话。”
节华闻言嘿嘿一笑:“我找我小师妹有要事相商,谁敢笑话?”
“小师妹”挑挑眉,竟当真回身拱手一礼:“见过师兄。”
一指对面的位置:“有话不如坐下来再说?”
节华被他这一拦,总算收起眼中的急切,慢吞吞端坐,摸了摸不存在的胡须,才问:“如何?”
“今夜戌时,她说会在帐中等你。”
于归自觉完成嘱托,神色轻松。
节华却愣了半晌,随后竟苦笑了一声。
“你不愿去?”于归纳闷。
“怎会不愿?只是没想到她还会愿意和我好好谈一谈。”
以羌云的性子,要么将他绑起来揍一顿,打到他交出师父所授为止,要么同他老死不相往来,视他如尘芥。
许是被这个话题勾起了谈兴,节华突然说起师门中的旧事来。
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羌云。
扶珈山只有弟子两人,但羌云出身一脉隐世巫族,一出世便被老族长断言为百年来最有天赋的巫者。
她幼时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对一个逗弄她的叔伯说:【三日后,汝将亡。】
起初众人半信半疑,那位叔伯为了谨慎起见,整整三日都待在家中不曾外出。
可第三日傍晚,叔伯家中突然起火,火势凶猛异常,叔伯葬身火海,果真应了羌云的话。
可惜巫族凋零,她被族长送到扶珈山,拜师清虚子。
从小到大,她都认为掌门之位将来是要传给她的,还不止一次对他说过,将来会罩着他这个师兄。
“那为何最后……”于归话未说完,但另外二人都知道她话中所问。
依照节华的描述来看,无论是清虚子这个师父还是节华这个师兄,都待羌云极好。
可为何节华会突然不顾师兄妹情谊,抢走掌门之位。
“当然是因为,我也想做掌门。”节华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笑了笑,“师妹脾气太急,又太过天真执拗,师父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干脆就交给了我,反正我们师兄妹感情好,这个掌门谁做都一样。”
“算无遗策,天机在握的滋味,我也很好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