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裴怜尘暂且收拾好心情,找李无错要钱盘了座新的大院子。
因为崔瑾知时刻牢记自己的职责是当裴怜尘的护卫,认为这是天谨司给自己的考验,一定成天成夜地要守着他,裴怜尘不想叫崔瑾知去槐花巷子的小院住,只好重新找个地方落脚。
新院子很大,裴怜尘住东边,崔瑾知住西边,清净;离李府也更近,有什么事找人更方便。
安顿好了崔瑾知,裴怜尘这才有精力去寻找佘余岁和丁素,先前他刚恢复记忆就撞上一连串的事,实在顾不上素素。然而妖族战乱已久,他们早就离开了那座小道观,不知藏去了哪里,裴怜尘打听不到他们的消息,只得姑且作罢。
没多久,李无错不请自来地找上门,却是为了另一件事。
“那个······有个事儿想问问你。”李无错说。
“何事?”裴怜尘觉得他没安好心。
“我三日前收到了一封拜帖。”李无错将信笺往桌子上一丢,“是妖族的,你看看。”
裴怜尘拆开一看,不禁有些意外:“他想与人族结盟,让你助他收拢中洲妖族?然后带领部众退往幻灵界,划界而治,各不相扰?这太假了。”
裴怜尘看完了信,发现最后一页还大剌剌摁了个爪子印,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伸手覆上去比划了一下:“这爪子够大的,是什么,老虎还是豹子。”
“是豹子。”李无错说,“是只雪豹,名叫辰勾,不是什么好东西,生性凶残,曾纵容部下烹人取乐。”
“那这会面的邀请,恐怕是个陷阱。”裴怜尘若有所思,“你来找我做什么?”
“笔迹。”李无错抚过桌上散落的信纸,点在了“天谨司李大人亲启”的“启”字之上,“左边一撇往回勾成个圈儿,小谢常这样写。”
裴怜尘之前见过谢兰石的笔迹,但没太多的印象,问:“你的意思是,这封信是小谢代笔?”
“不是他的笔迹。”李无错摇摇头,“但总有那么几个横竖撇捺,藏不住似的,像他。”
谢兰石过去常常帮李无错批阅公文,李无错对他的笔迹十分熟悉。听李无错这么说,裴怜尘也明白过来,李无错大概是确定了这封信同谢兰石有关,无论是他故意改变笔迹想要隐藏身份,还是他教了别的妖写字,这封信一定有他参与。
“四方阁曾列了两个名册,记录妖族大大小小的首领之名,一册值得观察拉拢,一册则是斩杀名单。”李无错说,“很不巧,这个辰勾十恶不赦。”
裴怜尘没有立刻接话,他知道李无错想问什么,可他觉得自己给不出答案。
该不该去和此妖会面,是否要借机探寻谢兰石的下落,又是否要因私情而去决定公事,他不敢给李无错任何建议。
李无错站着的地方太高了,若是走错了,那影响的并不止是他一个人。
见裴怜尘久久不言,李无错自嘲地轻笑一声,讲桌上散落的信纸都拢在了一起,而后用力一捻,烧成了灰:“罢了,我明白了。”
“我可以去帮你探查。”裴怜尘说,“如果小谢在他营中,我想办法救他回来。”
“收到这信的第一天,”李无错说,“我就派密探去过,一直找不到他·····”
李无错说着垂下目光,摇了摇头:“小谢不是会委曲求全的性子,他既然愿意帮忙写这封信,想必是他自己的意思。更何况,我也并非可以托付的良人。”
然而李无错这边是打算装瞎不予理会了,雪豹辰勾那边却径直找上了门,在数日后的某个傍晚用妖族幻术拦截了准备回家的李无错。
很不幸,裴怜尘那天刚好又去找李无错要钱,打算再买一个飞星舟,李无错不想给,俩人一路争吵着,眼见着吵到了李府门口,一起没留神踏进了妖族布下的小造境。
“好大的胆子,竟敢混进玉京城。”李无错倒不慌,这里是他的地盘,此妖若敢动手,立刻就能叫人拿下。
虚空中响起一阵爽朗的笑声,而后一阵飞雪迎面而来,在他们前方不远处落下,化作人形。
李无错眯了眯眼睛,觉得有些不高兴。
这豹子精长得确实高大俊朗,是中洲修士中极为少见的麦色皮肤,一头打着卷儿的蓬松银发,用丝绳束着,叮啷铛啷地挂了许多精致的小坠子装饰,剑眉星目,瞳仁如灰月光石一般;再往下看,猿臂蜂腰,一身乱七八糟的的衣服盖不住下面结实又漂亮的线条,两条长腿往那一戳气势凛然。
裴怜尘也察觉到李无错不高兴了,不知为何反倒有些幸灾乐祸。
若是这辰勾面容猥琐、阴邪狡诈,那自己倒是真替谢兰石揪心,可这么一见才发现,此妖至少看起来也不比李无错差在哪儿。
甚至可以说,更有几分野性难驯的勾人风味,笑起来一呲小虎牙,可比成天批公文批得一脸怨气的李无错带劲儿得多!
“李大人莫要生气,我是诚心来拜见你的。”辰勾往前走了几步,挥挥手召出了一张半透明的地图,往前轻轻一推,送到了李无错面前。
“这是如今妖族割据的势力图。”辰勾说。
“这东西我一清二楚。”李无错淡然地说,“拿来做拜礼,恐怕不够格吧?”
“我可没说这是拜礼。”辰勾哈哈一笑,“我只是拿给李大人看看,从这儿——到这儿,可都是我的地盘儿。”
辰勾一把挥散地图,接着说:“如今我最大的敌人只有盘踞在西北边儿的开天会。”
“哦?”李无错来了些兴趣,“你与开天会有何仇怨啊?”
辰勾冷笑一声:“当年在相危地,有只狼妖不过是我看门的守卫,却得了开天会的指点,夜半潜入我帐中,想要杀了我取而代之,害得我险些名声扫地。我听说李大人也对开天会头痛不已,何不与我结盟啊?”
“结盟?吃过人的恶妖,在说梦话罢?”李无错讽刺道。
“哎呀大人!”辰勾一抬手,张嘴就来,“那时候我年少不懂事,手底下的妖起哄我就随他们去了,实在非我本意,我敢在此发誓,从今往后绝不吃人,如若有违,当死无葬身之地,如何?”
李无错沉默许久,终于点点头,道:“此地非是谈话之处,你若诚心,三日后,我于天街璇玑阁设宴,与天谨司诸位敬候君至。”
“好。”辰勾答应得爽快,化成一阵雪消隐无踪。
小造境跟着他一道散去,裴怜尘和李无错又站在了李府的大门前。
“他怎么混进来的?”裴怜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谢兰石那个白眼狼!”李无错骂了一声,“老子给他的秘密通行令,能够随意进出玉京和李府不被守卫发现,可他宁愿拿去讨好别的小妖精也不愿来见我!”
“秘密通行令?”裴怜尘很是惊讶,“你还真敢徇私枉法啊!就不怕被心怀不轨之人发现利用?”
“我叫他摁过手印的,若非他的意愿,这玩意儿用不了!若不是他愿意,那死豹子哪里进得来!还一副嚣张的样子,真看不惯,我恨不得杀了他!”李无错一甩袖子,气冲冲地进门去了。
裴怜尘赶忙跟上去:“那你如何打算?”
“我如何打算?”李无错没好气地说,“自然是探一探此妖虚实,三日后,且看他愿意摆什么筹码,有几分诚意了。”
“没问你这个。”裴怜尘对这些军政大事不太感兴趣,“我是问你,小谢怎么办?”
“他爱怎么办怎么办,我早已仁至义尽。”李无错嗤笑一声,“将来是死是活,看他自己眼光如何了。”
事实证明,谢兰石眼光是不错的。
辰勾显然是有备而来,先是头头是道地将妖族各方势力剖析了一番,又将自己手底下的势力摆了出来,提出了交换条件:
天谨司借兵协助他收拢吞并周边其他小势力,而他将调集精锐与天谨司合力围剿开天会。
至于将来界碑立在哪里,他则在东南西北各个方向选定了九片人迹罕至又灵气充盈之处,界碑立下后,这些区域的灵气将被抽离一小部分,用于构建半独立于人间的小世界——幻灵界。
辰勾太好说话了,他的要求几乎像是没有要求,有人质疑他居心叵测。
“你以为人间是什么好地方吗?”辰勾不屑一顾地笑话道,“若真是好地方,怎么你们之中,还有人心心念念着要开天辟地呀?要不是因为那姓易的家伙跟本王有仇,本王早与他结盟了。你们且商量着吧,不过我一向没什么耐心,若是等不及了,和那姓易的冰释前嫌,也说不准。”
辰勾这话说得难听,却也是事实。
天谨司中赞同和反对的人一半一半,赞同派认为目前他是最好的结盟选择,无论是实力还是眼界,都比其他妖主更高,并且主动前来,至少更有诚意;但反对派却觉得此妖包藏祸心,眼下他打不过人族,自然是低眉顺眼好说话,可若是将来他在幻灵界壮大起来,难保不会反咬一口,这叫做养虎为患。
此事并非仅仅关乎修士,因此人皇与朝中近臣也加入了这场人族之中的争论。
“俗话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是不能斩草除根,那么对方必然有反咬一口的可能。”沈砚书捋着他好不容易养回来的漂亮胡子施施然地说。说来也怪,他没有胡子时是个美人,有了胡子竟更添几分风情,身形气度瞧着都半点不输给对面一排面皮年轻的修士。
“沈相的意思是杀尽妖族?”人皇问。
“不可能啊!”天谨司中有个年轻的姑娘一拍桌子站起来,蝶部裁撤后李无错成立了新的山河卫,她正是新加入的,年纪轻轻靠着一身冲劲得了李无错的赏识,亲笔点她做了山河卫的统领,名叫花不败。
花不败叉着腰大声说:“这天底下妖族那么多,怎么可能杀得尽?就算是你把眼前的杀尽了,你看不见的地方也到处都是,更何况这天地机缘一视同仁,你难保这些现在不是妖的飞禽走兽,往后也不是!”
“所以说嘛,”沈砚书笑眯眯地望着她,“何必担忧养虎为患?与其让妖族恨透了我们,让他们的子子孙孙都想着如何报仇雪恨,不如小施恩惠,正所谓‘怀诸侯、柔远人’。再者说万物有灵,天地既然生养了它们,天地间自然该有它们的位子,我们人族若是贪得无厌,过犹不及啊。更何况,有此悬剑于顶,座上诸君自励自省,我人族才能百代绵延,长盛不绝。”
忽然有人拍了拍手,众人循声望去,是李无错。
“沈相说得在理。”李无错附和道。
这下天谨司的修士们都不再说话了,他们明白,李无错有决定了。
“李大人。”沈砚书盯着李无错,“话虽如此说,但沈某以为,这个盟友的诚意还不够。”
“沈相请讲。”
“幻灵界是从大夏划出去的,他们应是大夏的属国,岁贡、质子与朝见,不可少。”
“会不会欺人太甚,我是说欺妖。”方才那个心直口快的姑娘花不败又说。
“不会。”沈砚书老神在在地说,“你说他为什么要来结盟?”
花不败一愣:“为什么?”
沈砚书哈哈一笑:“因为他打不过啊。有史以来这几千年,妖族什么时候大成气候过?飞禽走兽花鸟虫鱼、甚至是桌椅板凳,有机缘的都能成妖,各自抱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活着。他们的心永远没有人族齐,也永远不可能有所谓真正的一统,从来都是强者为尊,谁强谁就压在最顶上做妖主发号施令。那辰勾算是个明白妖,知道靠自己手下的散兵游勇跟人族斗下去没有出路,不如先来示好,给自己多讨点好处。”
“可他从前吃过人。”花不败有些犹疑,“我们真的要选他吗?”
“这要问问你们天谨司,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沈砚书问。
就这样,辰勾与天谨司的盟约,自此达成。
天谨司与人皇各自发文书昭告天下,安抚百姓,将辰勾与伤人的恶妖割席,称其为善妖。
辰勾向他的部众分发兰花木簪,兰花木簪中刻有灵咒,若持有者无故伤人则会遭兰花木簪反噬。百姓只要见发上有兰花木簪之妖兵,便知他们不会伤人,自行避让。
辰勾很高兴,人皇和沈砚书也很高兴,被戴着兰花木簪的妖兵从其他妖族手中解救过的百姓也很高兴······大概只有一个人为此气得砸了一个桌子,又踢翻了一个凳子。
李无错犹觉不解气,还要去撕卷宗的时候,被裴怜尘拦了下来。
“你要是有气,能不能忍一忍?”裴怜尘心里还惦记着云无囿的安危,生怕李无错突然闹幺蛾子撂挑子,那他们的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