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章世子的死让狸奴消沉过很长一段时间,明亮清澈的眼睛也黯淡下去,那些时候我不敢见她,却偷偷地在暗处注意她的一举一动。
我永远记得她跪在紫宸殿外请求为父扶棺回乡时的倔犟,头一下一下磕在紫宸殿外的石板上,将额头都磕出血来。
她丝毫不在意满脸的血污,只是一直重复着叩首的动作,我很想上前将她拉起来,但是万音卫的服饰将我锁在圣人身边,难以往前半步。
心里升起无力感,我虽贵为皇室宗亲还是天子亲卫,但我连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的办法都没有。
内心无比焦急,知道门外又有人传报,“启禀圣人,安国公求见!”
我震惊地看向门外,那道挺拔的身影逆着光于殿前,旋即那人大步跨入殿内,背脊依旧笔直地跪在地上。
让人难以相信大人竟然会管这件事,自从阿娘离世以后他除了去御史台就是待在他的国公府,两耳不闻窗外事。
这样也好,说不定大人真的能将圣人劝动,让狸奴能够为父亲扶棺。
所有人被遣散出去,我并不知道大人与圣人在交谈什么,只是看着依旧跪在殿外的狸奴,我在也迈不开离去的脚步。
我走到她面前蹲下,伸出双手扶住她的肩膀,只一眼她憔悴的面容就让我不敢再看。
“我家大人已经去求圣人开恩了,周景宸你要好好保重,别伤到自己的身体。”
狸奴抬眼看着我,带着一点骐骥,她似乎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唇瓣哆嗦了半天也只说出一句,“多谢。”
最后圣人也只准许她扶棺至长安城外,任谁都看得出来,圣人不愿意放狸奴回去。
尽管御案上每天都会满放狸奴会燕云的谏言,我知道圣人也并不去理会,她现在已然是燕云送来的质子。
我最不愿意看见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看着手里她日日夜夜在酒楼厮混的消息,我只觉得刺眼。
阿兄颇为乐观地劝我放宽心,可我看着她越来越放肆的行径,怎么都难以安心。
那天我刚轮值下来,就看见她大摇大摆地往宫外走,如今这个时辰她应该陪着阿兄在东宫上课才对。
我甚至不用去想就知道她要去哪里,要做些什么。
回想起这些天圣人案头上的一封封弹劾的奏折,我只觉得怒气上涌。
竟也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跟着她走进平康坊,今天她似乎更放肆了些,近乎快到宵禁的时间才从酒楼里出来。
等着人醉醺醺地从楼里出来,我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人扣住,拽进幽暗的小巷里。
手上的力道并没有刻意收起,我看出狸奴脸上被晃得难受的表情,只不过我还在气头上不想让她好受。
“你就打算这么烂下去吗?周景宸?”我愤怒地握住她的肩膀,沉声质问。
醉眼朦胧的她似乎才意识到将自己拖入小巷的是我,现在还能笑得出来还真是心大啊。
看着她还在傻笑的脸,我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想给她脸上一拳,但又没忍心真的打她一顿。
只得无奈低压低声音严肃地同她讲话,“你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纵情声色?你还真做得出来啊!”
越说越生气,我握住她肩膀的手也不自觉更用力。
再抬眼我却无论如何也生不起气来,这算是第一次看见狸奴流泪,我好像停滞下来再难去注意到其他事情。
并没有想象中的哭泣那样撕心裂肺,她只是低着头无声地掉眼泪,如果不是我仔细看她甚至都不知道。
“阿忆,我好难过。我阿耶他,他不该死在长安的,为什么,为什么?”
她痛苦地蜷缩起来,将自己完全封闭,我想此刻我的安慰已然不重要,她需要一个发泄口。
这个时候我才恍然发觉,她已经没有阿耶阿娘了。
从阿兄口中不难知道他很喜欢燕云的生活,骤然痛失双亲想来不管是谁都难以接受吧?
带着泪滴的脸抬起,她的眼睛雾蒙蒙叫我看不真切她的神情,下意识伸手捧起她的脸用指尖抹开要掉不掉的眼泪。
“我可以抱抱你吗?”
狸奴带着醉意的话却将我惊醒,赶忙松开捧着她脸的手,我不敢再去看她的双眼,因为刚刚我真的很想抱她。
醉鬼真的很难缠,就算拒绝的话早已说出口,她也仍然固执地盯着自己不放,一定要讨到这个拥抱。
我只好敷衍地很快地抱了她一下,在她还没真切地反应过来时便悄然退开。
我没想到自己能在诏狱中见到狸奴,以至于当我看见她时,连我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狱卒带着我穿过一间间牢房,每更深入一点我就梗惊心动魄一分,直到狱卒停下来指着某一间说,“到了。”
我才从恍惚中回神,牢房里阴暗潮湿,还带着发霉的腐臭味,我很难将这里和狸奴联想到一起。
干草堆上躺着一个遍体鳞伤的人,原本整洁华贵的衣衫如今却是沾满血迹。
她像一个空洞的木偶趴在干草上,露出的一节手臂上也带着触目惊心的鞭痕,头发散乱将她大半张脸都给遮住。
我没能得到狱卒将牢门完全打开就冲了进去,却又在干草堆前停下。
突如其来的冷静让我自己回想起来后赶到心惊,我开始思量她是否有能力捱过这次劫难,给阿兄重新带来切实的利益。
哪怕她现在已经是定安王世子,可若是注定她殒命于此,再难得的天才也不必我可惜。
后知后觉的我也反应过来,我给了她太多超出盟友的空间,相似的经历让我不自觉会纵容自己的情绪,变得没有那么冷静。
她感觉到了我的动静,睁开一直闭着的双眼,与我对视。
眼里的死寂看着让我于心不忍,到底我还是见过她鲜活的模样,满足世人对少年的所有幻想,如今变成这样恐怕就连老天都要落泪。
我的心还是松动了一下,微微俯身朝她靠近,“活下去,才能赢。”
她的手指收紧,终于有了一些动作。
我想着阿兄曾经说过的那些在燕云的生活,继续开口我试图唤醒那些她还眷恋的东西。
“想想你的阿耶阿娘,想想你一直想回去的燕云,你的定安王府。只有活着的人才配想这些,所以周景宸你别死了。”
说完这些我便往外走,我只能做到这里,接下来的就只能靠她自己,我希望她能够活下来。
好在她活了下来,听到消息后的我将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在回燕云之前我看着她与阿兄道别,而我站在圣人身侧,带着覆面腰挎长刀,与她隔着许多人。
阿翁逐步将更多隐秘都事情交到我的手上,我也通过自己不懈的努力终于等到阿翁的认可,阶品升到了中郎将。
多么年轻的中郎将,古往今来少有人能在我这般年纪做到这一步,我将目光放到阿翁的位置上,我还想走得更高。
利用职务之便,我还会不时带一些阿兄的信到燕云给狸奴,果然人越走越高以往那些困难也就不复存在。
当她离开长安时,我曾经以为我和她此生再难相见。
其实去到燕云我也并没有直接见到她,大都是将东西交给那个叫阿信的仆人,再由他转交到狸奴手上。
再次见到她的契机是在她即将弱冠之前,我待在东宫休息,就见阿兄一直在自己翻越自己的典籍。
我不由好奇,“阿兄再找什么?我也一起找找?”
“无事,二郎从燕云来信说她要及冠了,希望我能给他取个字。这可苦了我,还从未给人取过字呢。”
阿兄继续看着手上的典籍,头也不抬地回应我。
我皱眉不解,“他家里不是还有长辈吗?怎么来找阿兄?”
阿兄这回舍得抬头对着我苦笑,“那件事之后,她就不再同她叔父亲近了。”
我回想起这些日子自己去燕云的时候,好像她确实沉默了许多,每日就泡在自己满是药味的院子里。
“阿兄有什么想好的吗?我也想听听。”我颇为感兴趣地凑过去。
“唉,都不怎么满意,我为着这事儿好几宿没睡好了。”阿兄头痛地抱怨。
我看着这人嘴硬的样子并不去戳破,我也是跟着一起翻看书架上的典籍,不知怎的就找到一本天文历法。
我指着书上的星象说:“破军如何?”
阿兄挑眉看过来,“北斗第七星,在天为杀气,在数为耗星。先破后立,好喻意,只不过直接叫破军煞气太重了些。”
看样子阿兄也很满意这个字,我勾起嘴角说出破军的另一个名字,“那么便叫瑶光吧。”
我并没有暴露这个字是自己取的事情,但在我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我看见她的眼睛亮了一下。
她一定也很喜欢这个字吧?
这是我对她最真诚的祝愿,我相信她也一定能够读懂。
柔顺的黑发披散在身后,她静静地坐在镜前,我拿起木梳为她仔细地梳理起来。
并不冷清的屋舍里只有我与她二人,我一边为她挽起头发一边轻声说着贺词。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①
将摆放在一旁的玉冠拿起,戴在她的头上,少年人身着红衣,我透过镜子望向她,好像也能看见阿兄口中轻狂都少年模样。
她转身对面我郑重地叩首行礼,我伸手将她扶起来,我们都在彼此的眼中看见生生不息的野火。
不知是谁先笑起来的,一瞬间好像郁结于胸的万千心结都消散,天地间只剩我们二人相顾而笑。
君子今日,百罹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