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雾气朦胧。
还未天亮,扬州乘风码头上早已有三两旅人翘首以盼,他们或是游商,或是文人,但更多的那些去往东南藩属国闯荡的穷人。
还未到上船时,他们便自觉分散开来等着,穷人们蹲在墙角,大口啃着冷硬的干粮,游商和文人们便端坐在茶摊,等着摊主送上温热的茶水,各处一方,互不打扰。
这时,一位身着暗色衣袍,蓄着长须,一副私塾先生打扮的老者,背着行囊,站在阴影中。
若不是船老大孙贵一直守在船边,还真发现不了他。
孙贵笑着上前:“可是赵先生。”
“我打老远便看到先生了,来,请随我上船吧。”
赵铭点头,随着孙贵走进了船舱。
孙贵看着这位平平无奇的老者,心里不禁泛起了嘀咕。
前几日,何大人的守卫捧着画像来问询,这画像上赫然就是这位赵铭赵先生,画像之中虽没蓄长须,可孙贵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按理说,搭乘孙贵海船的人无数,孙贵没道理记住这位赵先生,可正巧,这位赵先生花了大价钱,不止要了船上一间厢房,还要求提前上船,这才让孙贵记住了他。
孙贵问了守卫,这赵铭犯了何罪,守卫却闭口不言,只送来了大笔银子,让孙贵看好了赵铭。
正是这样的反常,才让孙贵开始提防这赵铭,钱不钱的无所谓,孙贵靠着海船吃饭养活家人,断然不会让大奸大恶,作奸犯科的贼人污了他行船出海的信誉。
孙贵将赵铭送至了三楼厢房,嘱咐道:“赵先生,巳正二刻便发船,这段时间里灶房不开火,您可下船走走,吃顿便饭也好。”
“不必了,老夫喜静,还请船老大勿要让人打扰,吃食一类,老夫自会解决。”
赵铭冲孙贵点头致谢,随即关闭了房门。
孙贵摇摇头,叹了口气,便下船告知了守卫。
见守卫匆匆离去,隐在暗处的司域对卫慎低声道:“指挥使,守卫已离去,周围只有些衙役,他们的增援应在一刻钟内赶来。”
卫慎收回凝望海船的眼神,微微侧目道:“你们不必上船,先拖住增援,若我一炷香内放出信号,就代表我已得手,不必恋战。”
“是。”
司域立即退下,无声无息间就将海船周围彻底守住。
卫慎见司域布置妥当,随即飞身上船。
黎明,万籁俱寂,几颗残星挂在天边,在海天相接处,一线亮光泛起,如刀割般划破黑夜,霎时星光隐匿。
赵铭屋内,却暗如黑夜,不见一丝光亮,他缓缓睁开已经有些浑浊的双目,双手微颤着,摇晃着手中的龟甲。
三枚铜钱从龟甲中散开,赵铭手中掐算着,临了深深叹了口气。
坎为水,行险用险,进固险,退亦险,进退两难,下下卦。
赵铭守着着卦象,痴看了许久,终抚着胡须仰天笑道:“变数已现,虽险却生。”
他在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药丸来,颤抖着将药丸咽如喉中,又重新闭起了双目。
就在此时,紧闭的窗户突然破开,卫慎举着刀一步一步走向赵铭。
湿咸的海风涌入,光亮也随之一同闯进屋内。
卫慎眯起双目,望向书案前的赵铭。
五年未见,他老了许多,生出了许多皱纹,就连他素来挺直脊梁也佝偻蜷缩着,如同一支燃烧殆尽的残烛,又像一条苟延残喘的老狗。
赵铭,不,是赵无名。
“思之,你来了。”
赵铭依旧闭着双目,端坐在书案前。
卫慎脚步一顿。
赵铭还是如当年那般唤他。
可相较于缅怀往昔,他如今更多的是痛恨。
卫慎提着刀,每走一步,便向赵铭发问一句。
“是什么,让你舍弃无名,拿起刀剑刺向你的至交好友。”
“是什么,让你躲入焱王府藏匿五年不出,助纣为虐。”
“是什么,让你背弃昔日志向,心甘情愿做一把刀,当一条狗。”
问到最后,卫慎忍不住自嘲笑着。
呵,一把刀,一条狗。
他又何尝不是。
恨了五年,恨到最后,还不都是一样。
“是我设计害你父母入狱,但毒杀之事是焱王趁我不备而为。”
“不过,我无悔。”
赵铭话音刚落,卫慎便挥刀直冲赵铭面门,凌冽的刀风甚至已经割下赵铭的几缕胡须,只是卫慎仍旧未取他性命。
赵铭终于睁开双眼。
在他眼中,没有半分恐惧,半分世俗,只有无欲无求,看淡生死。
“焱王是贪污案的主谋。”
卫慎眸光骤然收缩。
赵铭自顾自的继续说着。
“账本、各地官员的书信往来及焱王私印都在卫府那颗银杏树下。”
“我在行囊里留了一封书信,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在里面。”
说罢,赵铭再也支撑不住,从口中喷涌出大股大股的鲜血,他无力的伸出手,唤着:“思之……”
卫慎却并未有任何动作,他垂眸看向这个濒死的老人,眼中淡漠,神情麻木。
赵铭死死的抓着卫慎的衣角,卫慎终究心底还是动了恻隐之念。
他蹲下身来,静静看着赵铭。
可赵铭竟从袖中甩出一阵粉雾来,卫慎躲挡不及,还是吸入了些粉雾,当即倒在了书案上。
赵铭强撑着身子,慈爱的抚着卫慎的面庞,喃喃道:“卦象变了,本是必死之局,可突现变数,虽是进退两难,终究还有一线生机……”
他从卫慎腰间取出信号,踉踉跄跄的走向窗边。
窗外,海天相接处,一轮红日已冉冉升起,耀眼的光芒照亮分离这个混沌的世界,旭日初升,霞光万丈,漫天红云,碧海金波。
赵铭望着这旭日初升图,像是想通了些什么,他大笑着,将信号射出,面上,已是释然。
“水,是我的死路,却是你的一线生机。”
海面传来一阵坠物入海之声,孙贵派遣船员在甲板上巡逻一圈,却没发现什么异常。
他用小拇指掏着耳朵,皱眉道:“幻听了?”
……
“大人,我们刚到码头附近,便被一群蒙面人伏击,他们身手不凡,我们未曾上船诛杀贼人,望大人恕罪。”
守卫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向何大人请罪。
何大人并未看这守卫一眼,只毕恭毕敬的向屋内行礼道:“请瑞公公通传。”
屋内,焱王正闭目焚香,听瑞公公说完后,竟嗤笑一声。
“是卫慎。”
“那……王爷,这该如何是好?”
焱王细细将香插好,慢悠悠问道:“可有见到卫慎和赵铭的身影?”
瑞公公俯身退下,不一会儿又踱着小碎步赶来,道:“回王爷,守卫说他们一直守在码头,寸步不离,并未见到他们二人的身影。”
“那就还在船上。”
烟雾笼罩中,焱王神色莫名。
瑞公公看着焱王略带玩味与笑意的眼神,不禁冒出一身的冷汗来,他讪笑着:“这……”
焱王只双手合十,虔诚的拜向佛龛。
“去吧。”
……
“瑞公公,王爷这是什么意思?”何大人焦急的询问着。
瑞公公睨眼看向他,反问道:“何大人,你当真不知王爷是何意?”
“请公公赐教。”何大人恭敬朝瑞公公一拜。
“蠢货。”瑞公公暗自骂道,面上仍是笑意盈盈。
“你可有熟悉海船的部下?”
“那是自然,我扬州靠海,自然是人人都是海上的一把好手……”
何大人提起这,便是滔滔不绝。
瑞公公立刻打断:“派些可靠的,混到那海船上去。”
“这是……”
“是要派他们去海船上暗杀他们?”
瑞公公冷笑着:“何大人,老奴有的时候真怀疑您是怎么做到这扬州知府的?”
“那卫慎好歹也是校事府指挥使,岂会因你手下那些虾兵蟹将丧命!”
“那您的意思是……”
不知为何,何大人望着瑞公公狞笑的面庞,总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去,派他们去,在海船上做点手脚,最好是让那船先顺利启航,然后……”
“意外沉没。”
“公公!”
何大人大惊失色,他万万想不到,王爷竟如此……如此……
他几乎是叫喊着。
“那一船可都是我扬州百姓!”
瑞公公看着何大人,脸上笑得褶子都出来了,笑过后,他眼中戾气一闪:“只要王爷顺心,不过几条人命罢了,有何值得你如此大呼小叫。”
“何大人,我说过,只要有人活着,碍了王爷的眼,那他,就得死。”
瑞公公临去前,拍了拍何大人的肩膀,道:“大人,你与王爷,是一条心的吧?”
何大人怯懦着,按住颤抖着手,拱手道:“是,公公……”
“是,王爷。”
……
乘风码头。
还有一刻就要发船了,码头人挤人,到处是送别的身影。
许知意站在甲板上,望着红姐、抱着小团和小圆的媛娘和李掌柜的身影,心中满是不舍,终是忍不住挥手大喊道:
“再见——”
媛娘闻声,不禁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红姐看着,竟还笑话她,只是在回过神后,也暗暗的用衣袖抹了把眼睛。
呼喊过后,许知意总算痛快了些,只是不见柳官人,她这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
许知意猛得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瓜,暗骂道:“渣女!”
她静下心神,看着红姐他们的身影逐渐被人群淹没,再也看不见了。
算着时辰,船要开了。
许知意便终于转身回了船舱。
就在这时,一道青色身影终于匆匆赶到,他望着船上许知意的背影,想要呼唤些什么,却还是无力的放下手来。
“许姑娘。”
“我……我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