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梁军折损严重,多少儿郎埋骨北疆,父母妻儿再难见其亲人,连马革裹尸还也无法做到。
但能够活着从战场上下来的人们,经历大难而不死的幸运者们,彼此惺惺相惜,相互间建立起了极深的生死情谊。
林之校和各军将领、林羡和一些年轻将领,甚至萧选和禁军王统领……互相间都感情亲厚了许多,大家前所未有的默契和亲密。
回程大军所到之处,受到了沿途民众的盛大欢迎,得益于这些将士们的浴血奋战,终于让大家可以过一个安稳年了。
大军还未回转,但是朝野都已流传这场战役让很多年轻将领崭露出头角。林羡、言阙、穆琛、王仕……
渝王萧选,也因这场旷世大战,赢得了朝野很大的关注度,毕竟和同期叛国的岳王、附逆的亳王相比,那就是天和地的差别。
如今朝廷上雍王派一枝独大,也不敢在这种时刻挑渝王的不是。
大军走不快,再加上渝王身体抱恙,预计在大年夜前才能到达京城外围。
而皇上会在大军到达后举行盛大的祭天大典。
本次战役,几十年一遇,可谓凶险,虽然最后结束得有些潦草,但是已经调动了举国兵马,动用了举国资源,折损了多少好儿郎!这番“大捷”,皇上必要亲自告祭神庙,并对立功将士大行犒赏。
所有参战援军均会参加本次祭典,而北境军中,林之校仅安排了部分将官归京,绝大多数人,包括他自己,仍留守北境,以防万一。
林羡受林之校安排,作为前锋,带一干人马快马加鞭先行,提前七天先到达京城五里外,以安排好后续回归大军的安营扎寨事宜。
林羡于日中时分到达京郊,一下马,就带人忙碌起来了。
当日正是腊月廿三,民间号称小年夜。
照习俗,一大早,家家户户都要忙着祭灶神。
林无遗和薛氏,带着林乐瑶,专程赶至城外,和林羡一起过节。
林羡在战场的九死一生,他们从林之校的家信中已经知晓,因而想见他的心思极其迫切。
他们随行带来很多麻糖和火烧,让随林羡一起先期抵达的兵士们都能感受年节气氛。
亲人相见的激动自不必说,薛氏拉着林羡查看他的伤口,旁边阿井哭得稀里哗啦:“少爷!公子!你以后出去打仗一定要记得带上我!前年你让我出去送信,把我支开了;这次出发前我、我拉稀,你又把我落下了!以后公子出门前几天,我就开始不吃东西了,呜呜……“
弄得本来泪眼婆娑的众人反而笑出声来。
眼看申时将过,林家人匆匆告辞,赶在城门关闭前要回城。
林井拼命要留下伺候公子,被林羡赶了回去,
“快回去!再过几日我就回来了。这是军营,闲人不得入,别在这儿添乱。”
林井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半日时间已经搭建出部分营帐,空空荡荡、三三两两地散落在草地上。
天已擦黑,四周挂起了灯,尚算明亮。
林羡坐在帐前的马扎上,心情甚好,边擦长枪边吹着口哨,劫后余生,这种感觉委实不一般,也、很久,没有如此悠闲了。
蓦然,他敏感到有人在偷窥他。
装作不在意,捡起一颗小石子,然后双指一屈,石子被迅疾地弹了出去——只听一声“嘤咛”,一个身影从侧面的帐篷旁闪了出来,着浅银斗篷,身姿细长曼妙,分明是名女子!
女子后面又紧跟着一位着短打的短发女子,嘴中还叱骂出声:“大胆,竟敢对公主出手!”嗓音粗嘎。
“逐月,休得无礼!这位就是林将军!你之前还说要找他切磋呢。”
“阿呀……林将军恕罪,奴婢有眼无珠……”
“公主!阿曜,你怎么来了?来了还躲着作甚?”林羡几乎没注意到逐月,晋阳的到来让他极其意外,既惊且喜。
“我……我……”
“将军,我们公主早就来了,一直在营外等着呢。”逐月看晋阳支支吾吾,帮她着急了。
军营一般不给女子进来,何况晚间,尤其像公主这么敏感的身份……
林羡猛然意识到这一点,“鹰眼”赶紧四瞅,甚至用上了“聚神术”,察觉到百步内再没有旁人,方一把拉住晋阳,闪进了他的营帐。
他暂且可算是这片营地的最高指挥官,为了他休息更好,他这个大帐蓬周围,都给他空了出来。
逐月跟了进来。
“我早上才听说你今日会抵达,急着赶中午就出了城,可是你们军营里到处都是人在敲敲打打,一时没敢进来……
“后来,林大人、林夫人和乐瑶他们又来了,我就更不好来找你了……直等到他们离开,你们营地安静下来,我、我才进来找,害怕被……”晋阳慢条斯理地说,语意里有几分羞涩、一丝委屈。
“你就这么跑出宫,没事吗?”林羡为她担心。
“我让月浬替我守着呢,她们知道怎么应付。”
林羡内心一动,涌上几丝心酸的暖意。
他历经了多次战争的捶打,老是和那些兵油子们混在一起,哪能不学点他们的油嘴滑舌、低俗厚颜?
再加上自小也是顽劣的,以前每年回来过年,被言阙和萧选带到螺市街某些地方,也算有些“见识和经历”,这时,不禁起了点促狭的心思。
“阿曜这是、太过想我了?迫不及待?”
“将军慎言!不许对我们公主无理!”那把粗嗓子喝到。
嘿,这丫头可真不知趣!
林羡微感不快,遂语带不耐烦道:“喂!你、你能出去吗?”
萧曜看了眼林羡,“逐月,你先出去守着。”
“公主……”
“你们公主的话,也胆敢不听?”
“可……“
“以后还想找我切磋吗?”
“……是!”
月儿明星儿稀,外间晚风虽冷冽,帐内人心却是热切得紧。
“让我看看,听说你受了很重的伤?”萧曜轻声道,似乎话重了亦会触痛他的伤口。
“不严重,全须全尾的,你看。”他轻快转了个身。
“伤在哪里?”她坚持。
“这里、这里……你确定要看?”他指着某些部位,促狭地道。
可是,晋阳长公主何许人也,岂能轻易被某些教条吓倒?
于是,高贵端庄的晋阳公主,满脸晕红地,察看了未婚夫的各处伤口,玉指心疼地颤抖着抚过去,眼中、心中满是疼惜……
她,除了疼惜倒是没有想到旁的什么,这厢林羡却受不住了:
两人定亲已一年有余,但各种场合能见的面两只手数得过来,能够近距离接触的更是只有三、四回,且都是侍女们守候在一旁,顶多是递个东西、两人相触个手指而已。
今日的她,可能是专门熏了香,身上香味极其好闻,直直地往他鼻中窜,往他脑门里窜……这种香味,和记忆里那种似有似无的幽草香是不同的……
哪还有什么清淡的幽草香?自己是又梦魇了吗!
要说她、她,那是两年多前的故事,也许还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呢!谁知她究竟怎么想?毕竟她那样高高在上的身份、神秘又复杂的背景……
更兼是,道不同怎能相为谋?
自己怎还可想起她?
三个月前去北境时,在那片杂树林里,在那座湖边,不是下定决心把那段过去埋葬了吗?把心思清洗过了吗?把记忆抹除掉了吗?怎能做如此反复小人!
如此,哪里对得起眼前的玉人?
眼前的女子是多么剔透晶莹、多么美好,这朵梁国最美丽最富贵的牡丹花,屈尊给了普通粗陋的自己,自己不应该充满爱重、全心珍惜、感恩戴德吗?
她瞒着宫人,瞒着太后,不计身份,罔顾礼仪,跑过来看望自己,这和她以往的形象和性格都相悖,只因她担忧自己,想念自己,自己何德何能……
他定下心神,迟疑、试探着抓起她的玉手,把它放到嘴边,虔诚地轻吻。
她的脸更红了,有些轻微地瑟缩。
眼前的她面如满月、粉面桃腮,珠目蕴光,说不尽的楚楚动人,轮廓美得如天上仙子。
如今仙子下凡,就在咫尺,且对自己满怀情意,林羡觉得胸腔里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简直要直跳出身体外!
他强压下心头乱窜的本能,放开她,几步跳至帐篷角落,舀起一瓢清水,仅几口就全喝了下去,不管脸上和脖子里都溅上了水珠。
他随意找话,来尽力掩饰自己的不自然:“如果,这次我和很多兄弟一样,殉国了,公主怎么办?”
纯粹是胡扯,他甚至没有期待她的回答。历朝历代公主,不要说还未成婚,就是那种中、老年丧了驸马的,都会仗着身份,选心仪的青年男子再嫁呢。
她却认真地答:“我想过的,接到你失踪的消息后,我想,我可能要出俗了……”
“什么?”林羡大吃一惊,为这意想不到的答案。“为什么会这样想?”
“我不知道。那天凌晨,你离开京城时,我恨不能女扮男装跟了你去,但也知道情势太危急,你担子极重,我不可任性增加你的任何担负。当时我就在想,如果你为国捐躯了……我就真跟了你走呗,不能让你孤单单一个人上路;
“后来,我也知道自己不可如此任性,不可如此伤了父皇和太后的心,那我就去做姑子吧,从此青灯古佛,只为你超度祈福……呸呸!我在胡乱说话呢,我再不乱说了!总之,我要和你在一起!”
“如果我瞎了、残了呢?”
“那我就是你的眼睛、你的拐棍,陪伴照顾你一辈子!”
林羡被吓到!他万万没有想到,她是这么想的,万万没有想到她对自己用情会这么深,她的性子会这么刚烈!
她是受皇上和太后最疼爱的小公主啊,是受尽国民爱戴的长公主啊!她对自己的用情却如民间寻常夫妻般淳朴与深重!
他区区林羡何德何能?
自己对于这段姻缘,更多怀着的是一种被动的、对世俗的顺从和尊重,自己对萧曜更多是敬重、感激之意,在心底并没有真正放多少男女之情于她身上,甚至还偶有三心二意!
他甚为羞惭,轻声自语:“对不起!”
“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我心悦你,我至爱你,阿曜!”他凑她耳旁大声说道,如同宣誓,然后一把抱起她,旋转出美丽的花来。
夜渐深,两人紧紧依偎着,轻声地说着小话。
青年男女,你情我意,风正轻、月正明、夜色静谧又温柔。
这是刚经历了血雨腥风的战争洗礼后,享受到的第一个温馨的夜晚。
于血气方刚的林羡而言,几次压下自己升腾的本能欲望,就是对萧曜最大的保护和爱重。
于晋阳而言,能够对眼前这个自己最思念最可信任的人一吐心中的喜乐和哀伤,对周遭环境的不满和怨忧,是一种极大的自由和放松。
林羡得以知悉了不少近段时间的皇室秘辛:
比如外界只知岳王此次被重判、被下狱,余生将在宗人府监狱度过,遇赦不赦;
却不知一开始皇上只想将他罚薪降爵,后来禁不住一些臣子们的死谏:之前济王只是兄弟阋墙,就被重判夺爵圈禁,此次岳王萧遧可是证据确凿的里通外国,是叛国罪,怎么可能被包庇?
国法何在?天理何在?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苍天啊,成祖啊,您打下的江山啊……
皇上气闷,之前老大萧迭被重判,自己心里知道是老九萧遧老六萧逅他们在背后用力,否则就凭吴崇义一个告发、凭老五受了委屈,哪至于判这么重……没想到如今他们却砸了自己的脚。
这些个老不死的,以为自己不知道嘛,都是谢家的徒子徒孙!背后显然有淑妃的影子!……这说到底,还是兄弟阋墙啊!这几个逆子!气死老子了!
皇上气极,这个自己最喜爱最乖巧的老九,终究没办法,保不住,还是给关了进去;至于老六,一直跟老九在一起,老九如果有错,他作为兄长怎能辞其咎?就由得朝臣们去参,自己也懒得管,后面落得个被株连剥爵的下场。
在那个关键时候,边疆在打生死之仗,朝廷人心不稳,自己总不能真的做萧家的罪人,大梁的罪人,好在自己还有另外几个儿子!
生在皇家,徒奈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