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轻幔摇曳,烛火熏香。
一缕幽韵的白烟穿过珠帘飘到榻上少年的鼻下。
庄霂言的眼皮动了动,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屈。
屋外似有人在说话,嗡嗡低语随着他恢复的神智一字字落入耳中。
“回宗主,庄少主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受了点惊吓,大概再过半个时辰自会清醒。”
是木台青木长老的声音。
此人专修医药之道,也是伏阳宗众长老中地位最高的人。
尊重医师,敬畏生死。哪怕剑法最为精湛的高手也不可能不会受伤——这样的道理即便是裴世丰这个武痴也能理解。
“会妨碍今夜的宴席吗?”裴世丰的声音响起,“康家那边可是指名点姓地要宗门少主舞剑助兴。他若是不能出席,岂不让那帮老头子看笑话?”
屋内的庄霂言闻言偏头翻了个白眼。
就说这老混蛋为何如此匆忙地来寻自己,原来是为了这一出。
“还舞剑助兴。我是烟柳巷里的舞伎吗?”庄霂言扯过被子翻了个身,低低骂道,“混账东西,留着你那破面子入土吧。说不定百年之后被人挖出来能载入史册。”
“世上脸皮最厚的人。大脸皮子百年不腐!”
屋外的木长老听见了里面翻床响动,对裴世丰做了个手势:“宗主,他醒了。”
裴世丰抬眼,快步推门而入,走到榻前看见庄霂言正虚弱地靠在床头咳嗽。
“咳咳,宗主,我……我这是怎么了?”庄霂言故作迷茫道。
“没事,你只是受了点风寒,不碍事的。”裴世丰沉声道,“现在觉得身体如何?可以下床走动吗?”
狗贼,只要我一说好多了,就立刻把我拉去参加宴席是吧。
庄霂言心里门儿清,面上却装作难受不已的样子重重喘了几口气。
“我感觉不太好……”庄霂言闭眼道,“恐怕今夜的宴席……望宗主恕罪。”
裴世丰皱了皱眉,脸色有些阴沉。
“罢了,你还是好好休息吧。”
说完裴世丰便放下珠帘转身走出了房间。
不对劲,怎的今日他这么好说话?
庄霂言奇怪地看着裴世丰的背影,感受到木长老投来的视线后又立刻哆哆嗦嗦埋头咳嗽。
“来人!”裴世丰走到门口,厉声对外面喊。
一名黑衣弟子躬身跪在他身前,裴世丰一挥手道:“去郁离坞把裴尊礼找来。”
弟子微微愣神,抬头犹豫道:“是、是少主吗?”
“不然还能是谁?”裴世丰有些恼怒,“不管他人在哪,在干什么。只要还能喘气就给我带过来!”
“遵……遵命。”弟子领命而去。
床榻上的庄霂言睁开眼,将这些对话尽收耳中。
对不住了裴少主。虽然答应了师父将这次出席的机会让给你,但这么看来,你算是为我挡灾了。
——
郁离坞外的竹林中,翠绿的竹叶随着一阵清风微微摆动。在它们身后,一个大汗淋漓的少年瘫坐在石头边,全身湿得像是落水鬼。
裴尊礼仰头看了看太阳——两个时辰,不算快也不算慢。
自昨日的拜师礼被打乱后,云鹤哥为了不暴露行踪只能匆匆离去,连最重要的授剑都没有完成。只说让自己静养几日,等到时机成熟他自会回来。
可是什么叫时机成熟呢?云鹤哥来无影去无踪,平日里就算想找他也没有一个头绪。裴尊礼只能遵循着他先前定下的修行任务,自己老老实实地上山下山增强体魄。
待到呼吸平稳后,裴尊礼本想去湖边打点水喝,却看见一个身着墨色长袍的弟子在不远处跳上了木船。
黑色的衣袍,是父亲身边武力最高强的弟子,也是他的心腹。
他在这里做什么?
裴尊礼用竹剑敲了敲石头。清脆的叩击声让那人猛地拔剑,在看到竹林中的人时又放下了手。
“少主。”那人从船上跳下,走到裴尊礼面前躬身道,“宗主有令,命在下带你前往云罗堂议事。”
云罗堂,历代宗主处理宗门事务的地方。不过自从裴世丰搬离郁离坞后,云罗堂除了批阅议事外还承包了他的日常起居。在这里办事,在这里生活。原本用以宗主居住的郁离坞早就成了弟子们眼中的“荒楼”。
“父亲……叫我去?”裴尊礼有些诧异。
他从未允许过自己踏足宗门重地,更何况是他的寝居住处。
“是的,还请少主随在下一同前去。”弟子一点头,见意思已经带到,便转身径直朝山下走。
“等等!”裴尊礼匆忙收起剑,踉踉跄跄地追上去,“等等我,我、我不认识路。”
弟子回头神色怪异地睨了他一眼。
“不可以吗……”裴尊礼问得小心,看到他不适的眼神立刻后退半步。
“没什么。”半晌,弟子微微叹了口气,“少主跟紧便好。”
裴尊礼咬唇点点头,跟在他身后踩着一长一短的影子走。
头顶上一只灰斑鸟雀歪头看着两人,芝麻大的眼睛似乎含着笑。
裴尊礼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虽然已经被云鹤哥用妖术疗愈了,可一想到父亲的脸就开始隐隐作痛。
“就是这里。上去的路,就要少主自己走了。”
弟子带着裴尊礼走到一团硕大的云雾前,指着云团道:“从这里进去。闭眼左走十步,前行八步就是云罗堂正堂。”
裴尊礼好奇地伸手触碰那团云,围绕在四周的白雾立刻犹如生灵般缠上他的手臂,将他往内里拉动。
裴尊礼紧握着竹剑,憋住气闯进云团,闭上眼睛按照弟子说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宗主,他来了。”
人未至,声先达。
裴尊礼一睁眼就看见云雾后渐渐浮现的两张少女面孔。
看服饰两人皆是内门的女弟子。奇怪的是,她们毕恭毕敬地站在入门两侧,手中捧着一些绫罗服饰和珠粉香薰,裴尊礼只扫了一眼就被那镶金戴玉的软腰带吓一激灵。
裴世丰就坐在五步开外的书案后看着手中的宗卷,闻言也只是掀起眼皮,目光未在裴尊礼身上多做停留。
“父……参加宗主大人。”裴尊礼熟练地跪拜,眼神躲闪不愿与裴世丰对视。
裴世丰没有应答他的拜见,提笔缓缓再宗卷上写着什么东西。直到裴尊礼跪下的膝盖开始发麻,他才搁笔抬眼道:“你今日身体无恙?”
父亲居然关心我了?
裴尊礼大惊,一时口齿含糊无法回答。
他这副傻愣愣的模样倒是让裴世丰皱起了眉。昨日他确实是气急了,踹向裴尊礼的力度有多大他自己心里也清楚。按道理来说他不可能恢复得如此之快才对。
“你先下去。”裴世丰转头对站在一侧的木长老道。
木长老点点头,收起手中备好的丹药,低头离开了房间。
这药本是为裴尊礼所准备。按裴世丰的脾性,火气上头一脚把他踹死都有可能。所以为了今夜的宴席,裴世丰才让木长老备一颗压制疼痛的药丸来。如今看,倒是用不上了。
“是湘银给你买的药?”裴世丰沉声问。他早就听闻木长老手下的大师姐经常给郁离坞的两个孩子送吃送喝,今日一看原来连疗伤的丹药都备齐全了。
“回、回宗主!是我私自外出采购的,和湘银师姐无关!”裴尊礼急忙道。
“罢了,不管是谁的药,能让你走动就行了。”裴世丰摆摆手,也没有闲心与裴尊礼计较私自外出的罪过,唤来那两名女弟子道,“按我说的做吧。”
“是。”
女弟子们俯身走到裴尊礼身后,一人抓住他一条手臂强硬地将他拖入门外的云雾之中。
“等一下宗主大人!”裴尊礼慌了神,浓重的雾气让他迷了视野,“这是要去哪儿?”
两位女弟子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动作一致地架着他往前走。走了大概三十余步后停在一团球形云团边,毫不犹豫地将裴尊礼扔了进去。
扑通——裴尊礼连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扔进了一个热气腾腾的水池里。
他没有任何准备地被灌了三大口热水,扑腾着浮起来咳嗽连连。
“那么少主,失礼了。”
两个女弟子面无表情地按住裴尊礼的肩膀,居然直直伸手要去剥他的衣服。
“等一下等一下!”裴尊礼吓得声音都变调了,“这是做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不可以的!”
可即便他又是挣扎又是尖叫,那两个女弟子就是不为所动,手上的动作甚至更加肆意妄为。
裴尊礼急得眼冒金星,无奈只能趁着空隙钻出两人的手臂,爬上水池躲避这要命的行为。
“哈哈哈哈!”
还没等他从惊恐的情绪中缓过劲儿来,白雾后逐渐走出一个人影,边走边大声笑着。
“小竹笋,吓到你了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裴尊礼惊慌失措的心总算落了回去,但脸却迅速涨红了。
贺玠踏着云雾走到水池边,伸出十指微微弯曲,那两位女弟子便向前走了一步。右手握拳,右边的女弟子便伸出手探向水面。
“这是蜘蛛妖的千丝控偶。”裴尊礼想起书上看到的妖术,惊得呆若木鸡。
“答对咯!”贺玠嘿嘿一笑。
“那这两位……师姐,都是假的人偶?”裴尊礼问道。
“都是真的。”贺玠收回丝线,两名弟子瞬间倒在地上昏睡不醒。
“放心吧,这术法对身体无害,小睡一会儿就清醒了。”贺玠蹲在池边,伸手舀水玩。
“云鹤哥,你怎么在这儿?”裴尊礼小声紧张道,“若是被父亲发现……”
“他发现不了。”贺玠吹了口气,吹开水面上蒸腾的热气,“这云罗堂就是用若干结界组成的楼阁,得用特定的方法才能通往其余房间。”
“这澡池外本就有一层结界,我再布下一层,你爹得一下打碎两层结界才能发现我。”
裴尊礼听得一愣一愣,坐回到水池里半张脸埋在水下吐泡泡。
“那你为什么……”裴尊礼弱弱问,“你是跟着我来的吗?”
“那不然呢?”贺玠轻轻弹了下他的脑门,“在竹林里就看到你迷迷糊糊跟着人家跑了。知道自己被抓过来是要干什么吗?”
裴尊礼摇摇头。
“哎,就你这脑瓜,以后当上宗主也要被人骗得团团转!”贺玠扯过散落在一旁的华美服饰,抖落开来呈在裴尊礼眼前。
“你爹想让你出席今夜的宴会。”
“和陵光所有尊贵的名流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