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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间,贺玠的掌中金光大放,冲天的火光点亮了整片幻境。
是那张符纸。裴尊礼给他的符纸燃烧了起来。
裴世丰的身体渐渐被那火光消融,其背后的黑暗也被一只手硬生生撕开了道裂缝。
“贺玠。”
熟悉的身影自裂缝中而来,温和的呼声让他从混沌的桎梏中抽身清醒。
贺玠伸出血淋淋的手,握住了那耀眼的光。
“裴宗主。”贺玠含糊地呢喃,光明中的面容慢慢清晰。
“你来了。”
不是年幼的他,也不是女相的他,他就是他,是贺玠熟悉的他。
裴尊礼握住他伸向自己的手,将他拉进了自己怀里。
“我来了,别怕。”裴尊礼将贺玠的脸按在自己怀里,挥手一斩,就将这破碎的幻境彻底瓦解为齑粉。
啪嗒——带血的刺鞭掉在了地上。裴尊礼轻捻手指,跳动的火焰自指尖跃向地面,瞬间就将刺鞭烧为灰烬。
裴尊礼抬脚踩在灰土上,碾动鞋底,从那堆灰土中踢出一颗灰色石头模样的东西。
是颗妖丹。凭着妖息判断,应当是属于蝴蝶妖一族。
以妖丹作为幻境的境核能定阵眼,固术力。
修为越是深厚,创造出的幻境也更是能影响人的心神,甚至做到让被施术者心甘情愿自我了断。
“咳咳。”
贺玠感觉脑袋痛得要炸开,嗓子眼儿里也呛进了血沫,酸胀的感觉直冲头顶。
“不要咳嗽,血水会堵住呼吸的。”
一只手突然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一点点帮他把难以忍受的胀痛抚平。
贺玠睁开眼睛,看到裴尊礼面色凝重地盯着他的胸口。
胸口?贺玠记得自己方才在幻境驱使下撞上了“裴世丰”手里的剑,刺骨的剑身霎时就穿透了身躯。若那股力量不是幻觉使然,自己必不可能存活。
“这样会痛吗?”裴尊礼看见贺玠微皱的眉头,连忙将自己的手挪开,语气有些慌乱无措。
“没事的。”贺玠艰难地吐出三个字,手扯住裴尊礼的衣袖,借着力道缓缓抬起头朝自己胸口看去。
还好还好,没有被捅成对穿。
“还以为自己死定了。”贺玠声音沙哑道。他本想动动身体,可衣袖的布料却刮过了他被刺鞭抽打得皮开肉绽的臂膀。
“嘶——”贺玠疼得身体都僵硬了,忘记了还有这茬事儿。
“别动,让我看看。”裴尊礼让他整个人都靠在了自己的身上,动作轻缓地掀起贺玠的衣袖,看到那下面密密麻麻的鞭伤。
“谁伤的?”裴尊礼的声音听上去很是平静,可眼中的寒意已经透过皮囊渗进了贺玠的五脏六腑。
“是我自己……那幻术,果真厉害。”贺玠无力地仰起头,突然想起了自己在幻境中看到的东西。
状若癫狂的裴世丰,被他折磨得不成人样的裴尊礼……
贺玠的脑袋倏地清醒了大半,挣扎着起身挽起了裴尊礼的衣袖。
方才还是裴尊礼查看他的伤势,转眼间攻守之势异也。
“怎么了?”裴尊礼看贺玠的样子有些不对,大概猜到了些什么,“是在幻境里看到什么不好的东西了吗?”
贺玠看着衣袖下的手臂,上面虽有旧伤的伤痕,但没有幻境中那些惨无人道的鞭伤。
看来是假的了。
贺玠长舒一口气,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问题。
“不想说也罢。”裴尊礼声音缓了下来,“幻境中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妖术扰乱心神灵台所致,只有你自己知道发生了什么,别人是无从知晓的。”
他人无法得知?
贺玠想起自己好像在意识不清时对着那“裴世丰”大喊出了自己身为鹤妖的身份,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那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隐瞒坚持都白费了。
裴尊礼的身体有些烫,贺玠一扭头就听到了他阵阵的心跳。许是这个被搂在怀里的姿势太过于别扭,贺玠感觉耳根子都在发烧,一时间连身上的伤痛都感觉不到了。
“你……可以放开我了。我试着自己走走。”贺玠的声音小到他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裴尊礼看向他还在不停渗血的手臂道:“不行,你现在不宜走动。伤口会裂开。”
贺玠尴尬地讪笑两声:“那难道你要一直这样搂着我吗?”
“不行吗?”裴尊礼反问,看向贺玠的眼睛在发光,眼尾也飘上一层红雾。
这是什么表情!
贺玠心脏都被攥住了。恍惚间以为自己又看到了那个刚刚长到自己腰侧的小竹笋。
“先不管这个了。”贺玠轻咳一声,将越来越偏移的重心转移到正事上,“这幻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蜂妖干的吗?”
“你见过蜂妖了?”裴尊礼问。
贺玠点点头,又摇摇头。
“还不太确定是不是蜂妖本人,只是我个人的猜测。”
贺玠想到唐枫离开前紧张的模样,还有那两股熟悉的妖息——是不经意的露出,还是她故意想让自己闻到?
论精明与诡计,拥有极高修为的妖兽不比狡诈的人类。很难说唐枫她究竟是蜂妖本人,还是被放出来的诱饵。
“先不说这个,眼下还有件事要解决。”裴尊礼突然揽过贺玠的腰,不由分说地将他带到自己身后。
唰——
一阵诡异的凉风吹过,两人眼前通往森林深处的幽深小路变得扭曲狰狞。片刻后,一颗雪白浑圆的东西自黑暗中飞出,滚落在贺玠脚边。
贺玠低头,正好和一对硕大黢黑的窟窿对上眼。
那是颗爬满裂痕的人类头骨。
“什么东西?”
贺玠一哆嗦,伸出脚将骷髅头重新踢回它飞来的方向。
“嗷呜。”
头骨似乎砸到了什么东西,让他发出一声痛呼。
“来了。”
裴尊礼紧盯着那处躁动的扭曲,张开手掌唤来了一把通体鸦青的宝剑。
“澡墨。”他低声唤着佩剑之名,娴熟地翻手让其出鞘。
那剑身长四尺,披青漆之鞘,饰以金丝玉环。贺玠只瞅一眼便断定其品阶绝不会在淬霜之下。
这把剑应当才是裴尊礼真正的贴身佩剑。
“呼——呼——”
一声声沉重压抑的喘息逐渐明晰。像是濒死的男人,又像是愤怒的野兽。
贺玠瞳孔骤缩,几乎是瞬间就辨别出了这个声音。
“是那匹狼。”
那匹曾经袭击过他和尾巴的灰狼。
贺玠毫不犹豫地拔出淬霜,密集的剑影如雾霰般朝着那声音源头斩去。
“呜噜……”
剑影被黑暗吞没,野兽的低吼声逐渐变得暴躁不安。
是砍中它了吗?
贺玠鬓边落下一滴冷汗,却见裴尊礼伸出手挡在了他身前。
“没事的,不用怕。”
他的声音沉着又平稳,让贺玠那颗狂跳不已的心脏慢慢缓和了下来。
巨大的兽爪从阴影中探出,随后是灰白的狼首。
它鼻间喘着粗气,嘴角的毛发上沾着破碎的残肉,一双兽瞳猩红欲滴血。口中还衔着一只软趴趴的雪白山猫。
“尾巴!”贺玠看清了灰狼口中的躯体,惊惶地抓住了裴尊礼的手臂,十指都嵌进了他肉里。
裴尊礼反手握住了贺玠的手腕,拇指在他手背上轻轻蹭过,带有些安抚的意味。
灰狼走到离两人一丈远的地方后缓缓坐下,低头将口中的尾巴放到地上。
两人一狼就这样相顾无言地对立着。片刻后灰狼率先低伏下了脑袋,舔了舔唇角,身侧升腾起一片青烟。
“太好了,你没事。”
青烟散尽后,体态骇人的灰狼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蹲坐在地上的郎不夜。
他漫不经心地舔着手指上残留的血污,看向贺玠的目光相当纯良。
“这个幻境有些棘手,我还担心你会被困在里面出不来呢。”郎不夜低头摸了摸尾巴的身体,“他就被魇住了,短时间醒不过来。”
“你……”贺玠紧盯着郎不夜的脸,试图在那上面找到一丝攻击的意图。可他从始至终神色都是那样平淡,完全看不出来是那日对自己张开血盆大口的灰狼。
“多谢兄台出手相助。”裴尊礼动动手指,一个小小的浮身咒就让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尾巴飞到了他的怀中。
郎不夜舔完了手指上的血渍,抬眼看向裴尊礼。
“伏阳宗宗主。”他愣愣开口,“你不用那副女相示人了?”
裴尊礼一挑眉,倒也没有意外自己被他拆穿。
“比起我的外貌,我倒是更好奇兄台你身为千年修为的狼妖,为何要涉身于一小小宗门的选拔?”
许是看清了郎不夜没有恶意,裴尊礼也收起了剑,言辞间也不再针锋相对。
千年修为?
贺玠狠狠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收回去的冷汗又唰地落了下来。
他自己曾也是修行千年的大妖,自然知道这种年头的老妖怪有多恐怖。
不说纯熟的妖力和术法施展,光是千百年来的斗争阅历就足以干掉当今世上绝大部分的斩妖人。
看来上次郎不夜没对自己和尾巴下死手绝对不是因为做不到,而是不想做。
至于不想做的原因……
“有人让我来找他。报酬是一个月的干腊肉。所以我就来了。”郎不夜指着裴尊礼身后的贺玠。
“找我?那你怎么不早说?”贺玠瞪大眼睛,沉默半晌后随即明白了。
郎不夜皱了皱眉:“你也没问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啊。你只问了我为什么认识蜂妖。”
他还是那么实诚——贺玠被这套话术打败了。
不过话说回来,能肆意动用这些妖兽替其行事的,目的还是冲着自己来的,贺玠思来想去也只有那一个人了。
杜玥。
她不仅动用自己手下的小妖,还找了陵光城中闲散的妖兽替她来盯着自己。
“是谁找的你?找我做什么?”贺玠声音发紧。
郎不夜抬头望天:“命令是我身边的乞丐有人传达的。至于做什么……想不起来了。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什么叫,不是重要的事情?”
“杀人放火,剖心剜骨?”郎不夜摸摸下巴道,“给我传达的那个人既然没说要取你性命,想必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吧。”
贺玠抬头瞥了一眼裴尊礼,在他眼底看到了和自己如出一辙的无语凝噎。
“你觉得他说得可信吗?”贺玠低声问裴尊礼。
裴尊礼欲言又止,一时间也拿不准。
郎不夜这迟钝和愚笨还真不像是演能演出来的。
他若是真的心怀不轨,为何又迟迟不对目标下手,反而还将自己的目的全盘托出?
“不过……虽然我不记得来找你是要干什么了。但我刚才听到那个人说了件事。”郎不夜突然插嘴道。
“那个人?”贺玠歪头,“哪个人?”
“就是被我吃掉的那个蝴蝶妖。这烦人的幻境就是他搞出来的,还想趁我陷入梦魇的时候把我杀掉,结果被我一口吞了。我把他脑袋吃干净后吐出来,你又给我踢回来了。”郎不夜指了指自己的额头,“还打在这里了。”
语罢,郎不夜还失望地舔舔牙齿:“蝴蝶妖身上真没几两肉,完全吃不饱。”
“……”贺玠僵硬地扭过头,看向黑暗散尽后掉在地上的骷髅头,顿感惊悚无比。
“看来跟那蜂妖是一伙的。”裴尊礼视线落在骷髅头上,很快又淡淡收回来,“他说了什么?”
“我那时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他就大喊什么……”
“就算我死了,你们伏阳宗也活不长了!马上就会变成遭万人唾弃人人喊打的废宗!”
郎不夜艰难地复述着蝴蝶妖的原话,半晌叹了口气:“他可能也是把我当成宗门弟子了吧。可谁知道我连选拔都还没通过呢。”
闻言,贺玠的身形晃了晃,被裴尊礼稳稳扶住。
“这是何意?”
贺玠捂住发慌的心口,还没等到郎不夜的回答,裴尊礼袖中的传音符就先一步发出了声音。
“宗主大人您在哪儿?出大事了!”